蔡琳森／父親的手

寄我理髮師老父親。

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莊子．逍遙遊》

它們，肉造的盛盤。

沒有太多餘地，只能攤展

數算顧客遞上去的紙鈔銅板

許多運動與來往，你無法陪同參與或見證。

但知它們更殷勤投效

純粹工具意義的實用價值

它們絕沒有要迴避介入你的幼年

必定頻繁洗換裹住你下身屎溺的包布

也能幾台老相機上為獵捕你的笑靨

果敢按快門

記憶它們，從你的意識翻過開始的扉頁。

嶙峋的指節，如虎兕出柙

儼然以冷峻家父長參天之勢，坐落在雲端

似隨時準備好了就要敲落你的腦殼上

也捱過許多被現實吞吃到只剩生活碎骨的日子

昏昧餐桌前，秉持碗筷

慷慨襄助一人一影狼吞餐飯

歲月暗中偷換去，單車變成了電單車。

它們穩住不同重量龍頭車把

逐日接送你學校家宅兩處往返

逐日你只後座上閒坐

眺看許多向著世紀末徐徐進發的朝雲與夕陽

大學時代課堂，老師帶讀《莊子》

你初愛上了一個給壓扁在句讀之間的動態剪影：洴澼絖。

這一份愛意繫乎它的發聲

你屢吟味兼之賞識它的字形，它的構詞

它多麼地活潑，好玩。

這裡沒有龜手寫實主義的疼痛甚事

你只是在看它怎麼形聲俱在，如何古意裡俐落的遣辭

只三個漢字，歷歷如繪踩住了存續數千年一樁人間的勞務

在這一份愛意裡你得了一份踏實

踩住它，抓舉在眼前反覆仔細端詳

懷想它在紙面上鑽竄如鼠，不在遠遠的現實裡

漂亮的字詞多麼地漂亮，現實是它蒼白不掉的尾大？

許多年了，點閱過自己的中年以後

你才終於更清晰讀到宋人父親日日以洴澼絖為事

地表上卻再沒有寓言裡

不龜手之藥

你的父親有一雙積重難返的龜手

晚年它們益發潰爛

遍尋醫藥治，未果。

你才明白了歲月原來是客

一場不對稱的交易以他的龜手為代價

竟不能予得者裂地而封

不免於洴澼絖。

這一次，你要自己認真數算

它們浸淫化學洗劑裡漫漫如待洗棉絮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