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重新修煉的藝術

推薦書：潘家欣《雜色》（作者自費出版）

閱讀潘家欣第四本個人詩集《雜色》，我第一直覺想到《媽的多重宇宙》。也許是因為此前的《獸的三部曲》（《妖獸》、《失語獸》、《負子獸》），某種層面來說，儼然詩人（媽媽╱藝術家）的多重宇宙。

《媽的多重宇宙》描述了一個人的多樣性可能，在不同選擇以後的多重人生，很容易聯想到Marvel作品《洛基》、《奇異博士2：失控多重宇宙》，也是波赫士多年前寫下的「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的將來」。

每一件事、每一個地方、全部一起上，就像一場極限分身術的華麗劇場，呈現出非常斑斕的視覺世界，也是非常龐雜交合的故事，有各種身世攤開在面前，但最後彷彿還是同一個，那對母女在所有的宇宙中擁抱。

而伊塔羅‧卡爾維諾認為人類有一基本能力：「閉上雙眼，有能力使景象集中在眼前，從白紙上的黑色字母線條中創造出形式和色彩，實際上，就是以意象來思考。」

當《媽的多重宇宙》眾多人物閉眼，做出不合理、跳脫常軌的怪異動作（跪下來對敵人真誠說我愛妳、吃唇膏等）後，就能夠進行宇宙跳躍且下載另一個宇宙的自己的技能──這不就是詩歌，一種在日常中進行的神奇飛躍？

詩歌本是以意象進行思考與跳躍的藝術，所以潘家欣寫〈小小的崖〉：「通寧汽水是好的╱夠甜，且絲毫╱不含酒精╱今夜我為了談話沉醉╱醉於壞藝術，和更壞的╱憂傷，年輕女人的心臟」、〈俗粉〉：「俗粉有俗粉的好處╱庸脂有庸脂的妙法╱薄倖之人，若能始終╱薄薄地╱過一生╱那也是忠誠」、〈巴比倫〉：「品味是用來評判人的，╱愛不是。╱喔波斯人你個老蠢蛋，愛當然不是。」

《雜色》在開卷註明一德文語詞：「Bunt：雜色的。斑斕的。」對照潘家欣設計的五彩繽紛書封，以及詩作〈海洋是雜色〉：「海洋是雜色╱海色華旖，更勝織錦╱黔藍藏海溝╱碧綠現陸棚╱尚有陸坡深紫，洋脊黝青╱尚有火山岩漿滾滾╱在那濃密的午夜區╱╱雜色看不盡╱遂一言哂之：╱海洋是藍的」，可見得意指看似同一性的事物中，永遠潛藏其他可能性。

我想，寓意生命、詩歌與藝術的顏色是看不盡的，有著太多變化太多蘊含太多美，但在人有限的理解與認識裡，只能被簡化為某種印象某個詞語。唯任何一個事物都可能藏著更多奧義，足以無窮地認識。而美是巨大的頻譜，從來不是單一性的，每一個區段每一處細節都有不同姿態與樣貌。

此外，《雜色》有非常突出的轉變，這本詩集存放大量古典作品、語詞的引用與轉化，一反過去潘家欣堅持的直白用語路線，變得幽微精緻細密難解。輯一是漢代《古詩十九首》的新寫當代版，輯二是電影場景、概念和所思所得，輯三有不少投注近中年心事的器皿之詩，輯四是她自美麗她自己、非常爽快明亮的作品。而作者自介簡單兩行：「一九八四年生，台南人。╱不學無術，妄自寫詩。」其《獸的三部曲》提也不提，彷彿此本詩集開始，她才是真正潘家欣，或者說重生後的新自己。

用典這件事據聞在這個時代似乎有點政治不正確──這大抵是智慧財產權從法律問題入侵到文學問題以後所產生的無解後遺症──而潘家欣寫來歡暢酣快、出入自如，功力不在話下。

不過我更關注輯二的電影詩，其中好幾首如〈二小姐〉、〈六指〉、〈開鋒〉、〈一鑿〉，有意無意地像在寫武俠詩，而且意境深遠，如〈開鋒〉：「所有的刀╱都應配備╱用來安放刀的一顆心╱不是來護刀的身麼？╱刀的身╱就是刀的心了」、〈二小姐〉：「後來，拳譜在門外╱擱進瓦罐子燒了╱門已開過，人也走過╱門檻兒無話可說」等。

我想是這樣了，潘家欣正在把自己打掉，而《雜色》是一套重新修煉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