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義芝/看不盡的生命際遇,道不完的風骨情采

推薦書 :張作錦《今文觀止:試從故紙看今朝》(天下文化出版)

在一個噪音如煙塵的時代,總還會有另外一種聲音預示著塵埃落定。這是知識分子的信念,哪怕聲音微弱如燭光,當其時未必能激濁揚清,卻足供後人臨風懷想,效法、借鑑,所謂「古道照顏色」!張作錦先生這部書題名《今文觀止:試從故紙看今朝》,正是為凸顯被漠視或被遺忘的「思想原聲」,以那些靈魂聲音作眼前社會的風向標。

作錦先生是一位傑出報人,「感時篇」等專欄文章,呈現他的眼光、器識、胸懷,已結集十餘冊,是當代「報章體」(冷雋精悍的短文)最具代表的成果。他提攜、影響了許多人,大家敬稱他「作老」。

《今文觀止》,相對於清初康熙年間吳楚材、吳調侯叔姪編選的《古文觀止》,所選的「今文」,包括晚清半文半白體及民國白話文,大約以敘事忠誠、議論懇切為要,有別於閒逸的「現代散文」。這些文章擱淺在歷史河道轉彎之處,經作老沿流採揀,擷取關鍵時刻盪漾人心的文獻,重塑三十餘位時代人物的作為,再現他們鮮活的身影。

書中最早期的人物是徐光啟(1562-1633)。明朝末年這位與利瑪竇合譯歐幾里得《幾何原本》的科學先驅,作老稱他是「第一個睜開眼睛觀望世界的中國知識分子」,他譯的書是「啟蒙中國現代文明的一顆火種」。台灣的光啟社是紀念徐光啟的,能聯想其人的已不多,更遑論感念他譯《幾何原本》的想法──欲將金針度與人,使人人能繡鴛鴦。徐光啟與《古文觀止》最後一篇〈五人墓碑記〉的作者張溥(1602-1641)同為崇禎朝人。

古文之所以觀止,在其立意高遠、情理幽深,能使讀者觸類興發。《今文觀止》的意境、選文標準相近。鄭板橋(1693-1766)之所以入列,就在他有美德懿行,《板橋家書》精采段落,足以為中學國文〈寄弟墨書〉之補充。作老強調,鄭板橋說的「風俗偷則不同為惡」,以今日的台灣政風民情言,不可等閒視之。板橋反省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讀書人?「不過挪移借貸,改竄添補,便爾釣名欺世」,在他無疑是謙虛自惕,卻像極今天誇稱教授實為取悅「市場體系」的學術受雇者。

十九世紀的範型人物,在《今文觀止》中以清代林則徐(1785-1850)、魏源(1794-1857)、武訓(1838-1896)、譚嗣同(1865-1898)為代表。林則徐是斷言中國大患在俄國的人。作老回顧俄國對中國的劫奪,綜觀國際政治的權謀血腥,警示國人「國家要有力量」,才不會被人棄如敝屣。魏源的《海國圖志》呼籲昏睡的大清帝國「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開啟了中國近代化的契機。魏源所未曾注意到的政治層面,後來有鄭觀應(1842-1922)的《盛世危言》補上。他們都是值得認識的人物。

戊戌變法死難的譚嗣同,以〈獄中題壁〉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傳世,「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後起」的殉道說,尤其教人動容。慈禧銜恨他變法態度激烈,「令以鈍刀行刑,總共砍了他三十幾刀,譚始斷氣,非常慘烈……」作老這般描述,既見譚嗣同的俠情,也見掌權魔頭的殘忍。

過渡時代,令人切齒的人不少,令人仰望的人也所在多有。

行乞者武訓(1838-1896)、拾荒者王貫英、「豬仔勞工」丁龍的興學事蹟,作老合成一章,發揚了底層人士興辦教育的志氣。書中也推介了多位身在教育高層,引領學術文化的大師,例如:滿清末年,容閎(1828-1912)為使中國走上改革復興的道路,構建出送幼童赴美留學的教育大計;張元濟(1867-1959)創設學堂、講求實學,主持商務印書館推動了平民教育;梁啟超(1873-1929)創辦《新民叢報》,鼓吹「新民說」,以《飲冰室文集》影響時勢,是晚清「詩界革命」和「小說界革命」的引領者。抗戰時,錢穆(1895-1990)在空襲警報不斷、流離不安中完成了「為中華文化招魂」的《國史大綱》;戰後,陳寅恪(1890-1969)在雙目失明的情況下,口述八十餘萬字《柳如是別傳》。1948年底,陳寅恪未能隨國府來台,留在大陸,仍堅持自由意志、獨立精神,敢於跟毛、劉等共黨領袖談任職條件。這些人都堪稱「昨夜啟明的星辰」!

作老說:「清末民初以來的知識分子,論文章之豐盛及影響力之巨大,恐無過於梁啟超者」。他摘錄了梁氏兩篇廣傳的文章,一是痛責徐志摩、陸小曼的證婚詞,一是抵拒袁世凱稱帝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同時引用梁啟超寫給在美國讀書的子女的信,強調品性訓練的重要。最終對梁的評論是:懍然以對袁世凱的威脅利誘,是對國家人民的「忠」;忍痛以對徐志摩的師生情誼,是對倫理綱常的「誠」。有此忠誠,乃有斯人。

論人格風範,不能不說梅貽琦(1889-1962):1930年代及1950年代分別擔任北京清華大學及新竹清華大學校長;抗戰期間主持西南聯大校務時,「賣掉了清華校長的汽車,辭退了司機,他能賺的外快統統拿來補助教師們的困苦生活」,「夫人韓詠華為維持家計,上街擺攤賣米糕」。此文收束處,作老說他三度探訪西南聯大故址,徘徊在校園,想到下面這一則故事輒熱淚盈眶。這則故事的確令人心潮翻湧,值得再一次引錄:

學生徒步三千公里來到昆明,但西南聯大沒有校舍,主要租借民房、中學、會館上課。為了恢復正常的教學功能,學校把大部分經費用來購買了圖書和設備。

梁思成、林徽音夫婦來到昆明後,梅貽琦請兩人為西南聯大設計校舍。兩人欣然受命,一個月後,一個一流的現代化大學躍然紙上。但這個一流設計方案立即被否定,因為學校拿不出這麼多經費。此後兩個月,梁思成把設計方案改了一稿又一稿:高樓變成矮樓,矮樓變成平房,磚牆變成土牆。當梁思成夫婦交出最後圖稿時,聯大建設長黃鈺生滿臉無奈地說:「除了圖書館屋頂可以使用青瓦,實驗室可以使用鐵皮之外,其他建築的屋頂一律覆蓋茅草,磚頭和木料再減一半,麻煩您再作一次調整。」

梁思成忍無可忍,衝進校長辦公室,把設計圖狠狠砸在梅貽琦辦公桌上。「改!改!改!你還要我怎麼改?茅草房?每個農民都會蓋,要我梁思成幹什麼?」梅貽琦把圖紙一張張收好,歉疚地說:「思成,以你的大度,請再諒解我們一次。」梁思成接過圖紙,喉嚨哽咽住了:「你知不知道農民蓋一幢茅草房要多少木料?你給的木料連一幢標準的茅草房都不夠!」

梅貽琦喉結上下滾動,聲音幾近顫抖:「思成,等抗戰勝利後回到北平,我一定請你來建一個世界一流的『清華園』,算是我還給你的……行嗎?」

半年後,一幢幢茅草房鋪滿了西南聯大校園。

讀者若是鑽研文學的,我想,對作老評述葉公超(1904-1981)這位文學明星、外交才子的事蹟定感興趣,西方詩人艾略特(T.S.Eliot)、佛洛斯特(Robert Frost)都曾稱許George Yeh這位新月詩人的詩才。

徐志摩元配張幼儀(1900-1989)的歸宿如何,也會是值得一探的詩壇外篇。張是一位獨特女性,很難用一個語詞形容,不同於《女誡》中人,因她有闖蕩世界開拓的能力;相對於「女性主義」,她又是那樣地承擔「婦道」。徐志摩遺棄了她,而她究竟愛不愛徐志摩?在她眼中什麼是愛?〈母如得人,兒請父事〉一文有答案。

年少時我讀歷史課本,對李鴻章(1823-1901)的印象十分刻板,想當然耳,無非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宰相。殊不知他在國際媒體面前受訪,有政治灼見,有前瞻視野,有批評勇氣。不讀《今文觀止》,不免就會錯認這位運遇不佳的大清名臣。

天下有哪個政權禁得住「權力」的考驗?作老替千千萬萬百姓提問。他觀照政局發展,檢驗改朝換代之際,人們的夢幻與誤判,感嘆知識分子殉身以抗議,血淚斑斑,王國維、老舍、傅雷都是「殉文化」的文化大師。

文革時傅雷不堪折磨而自盡,作老提示傅雷死前手寫的字條:「留款請代繳房租;有人託修的手錶歸還;親戚存放的首飾被紅衛兵抄家拿走,留款作為賠償;留下火葬費;留六百元給保母,作為過渡時期的生活費,她一生孤苦,我們不願她無辜受累。」文字何等乾淨,心思何等清白!活生生被惡逼死,卻留下了最善良的人性;處處為人著想,不使此生留虧欠於世上,合當作觀止之今文。

改朝換代真不是兒戲!舊朝之失,新朝往往難免,甚或有更惡於舊朝者。歷史的輪迴,造就不少可歌可泣的身影,也一再上演數不清人神共憤的事。

秉持報人精神,作老關切社會民生,近三年埋首於故紙堆中,思辨求索,挖掘可感的人物事蹟,藉前人生命價值的實踐以對應今日社會,向歷史的提問再次提問,期勉今人不要對文化失去溫情,不要對歷史失去敬意。

書中舉述了諸多不同領域中人的言行,我沒點到名的還有:光緒皇帝、孫中山、胡適、嚴復、俞大維、盧作孚、張學良……,及兩位與中國國局有關的洋人。──有看不盡的生命際遇、世途遺恨,有道不完的風骨情采、人格操守!

獨立蒼茫,這些聲音會是空谷足音嗎?文章登在《聯副》時,我未曾錯過,而今整卷拜讀,更深受召喚。「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不期然生出了杜詩的感懷。

●張作錦《今文觀止:試從故紙看今朝》12月31日由天下文化出版。張作錦自序〈國家要文明,也要強盛〉,請見「聯合報數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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