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浩瑋/小說是惡魔的技藝

駱以軍、宇文正與金陵女中師生合影。(圖╱本報記者林俊良攝影)
駱以軍、宇文正與金陵女中師生合影。(圖╱本報記者林俊良攝影)

主辦單位: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聯合報副刊、金陵女中

時間:2022年11月18日

主講人:駱以軍

主持人:宇文正

「金陵女中是我老婆的母校。」駱以軍說,自己對高中的印象不好,因此欣羨妻子對金陵女中的認同感:「我太太是澎湖人,國中來台北,就遇到了台北的冷漠,來這邊突然跟不上課業進度,當時的老師是會霸凌學生的……我老婆在國三時還試圖輕生,直到後來考上了金陵,才慢慢好起來。」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駱以軍來到金陵女中,也似回望當初妻子在台北的溫暖歸所。看著台下的高中生,他拿起麥克風,窗外大漢溪潺潺,窗內,一條條故事的河流也即將奔湧……

▋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以瑞蒙‧卡佛的經典短篇小說〈一件很小、很美的事〉揭開序幕,駱以軍將聽眾拉進故事裡,星期六下午麵包店:主婦安妮預訂了一個太空船造型的蛋糕,用作下周兒子史考帝滿八歲的生日蛋糕。隔幾日,史考帝卻在放學途中被車撞了,送醫後陷入昏迷。

面對兒子的意外,情緒在這對夫妻內心囤積,駱以軍形容,「這對夫妻是瑞蒙‧卡佛筆下典型的美國小鎮男女形象,有點像乾木屑,一種你說不出的憂鬱、悶、憤怒。」故事尾聲,史考帝往生,安妮夫妻來到那間預訂了生日蛋糕的麵包店,吃著店長送上剛烤好的熱餐包,「在這時候,吃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

冰冷的夜晚,幾個人大啖溫熱的麵包,暫時卸除了喪子的悲慟。故事裡,一件很小、很美的事,竟可以是生命巨大創傷的救贖。回應到文學創作上,也說明了創作者能擷取生命中一件很小、很美的事,點燃創作的火光。

▋夢裡尋夢

從「很小、很美」循線往下談,駱以軍說起了「夢」,夢是微乎其微、稍有遺忘就會蒸發的日常碎片,但只要特意記下來,或許也能成為作品的火種,「我常常作夢,我的夢簡直像看電影,我在夢裡痛哭流涕,有非常深沉的悲傷。」像他曾夢到高中時考試想作弊、教官卻等在一旁守株待兔,對駱以軍來說,夢似是恐懼的延伸,也因此直逼光天化日下看不見的黑暗:「作夢醒來的深夜,我會覺得,靠,這他媽寫下來,就是比馬奎斯還厲害的短篇小說!」

談至此,駱以軍以自身經驗鼓勵創作者,試著把夢寫下來,練習「夢筆記」:「那時候雷驤教我,在床邊放一台桌燈、夾燈,還有一本筆記本。」駱以軍說,雷驤甚至有能力在夢到精采處時,逼自己醒來;駱以軍自陳沒這能力,只能土法煉鋼,掌握剛醒來的黃金時間,打開燈、抽抽菸,動筆寫。

也因為擅長記夢,「能擁有強大的,調度一個場景裡光影與氣味的能力。」

駱以軍的創作脈絡中,以夢為題的還真不少。他隨記憶來到青年時期,回想在妻子家聽說的故事,「外婆過世後,大舅和三舅為了爭奪財產,大舅養小鬼,每天到三舅的夢裡,去揍三舅。那時候三舅每天睡覺之前像小孩子一樣哭鬧、不敢睡,而且第二天醒來,三舅身上真的有被鐵鍊打過的痕跡……」

當時駱以軍心想,這故事太屌了,一定要寫成小說。隨後他在京都讀見豐臣秀吉〈辭世歌〉:「隨露珠而生/隨露珠消逝/此即吾身/大阪往事/如夢裡尋夢」,便以最後一句命題,寫成了短篇〈夢裡尋夢〉。

小說家駱以軍。(圖╱本報記者林俊良攝影)

▋那就是小說嘛!

〈夢裡尋夢〉完成時,駱以軍三十歲,那時苦於沒有地方發表,「有一天,陳義芝大哥打電話給我,我那時很緊張,想說聯合副刊的主任怎麼會打給我?」原來當時聯副正在策畫一系列新生代小說家的作品,想向駱以軍邀一篇小說稿,於是他便一個字一個字填進稿紙裡,把〈夢裡尋夢〉傳真出去:「當時副刊的影響力遠大,所以接到這通電話,等同於得到了一個超大的文學獎。」

交稿前,駱以軍也曾遲疑,讓妻子家族私事為發想的作品刊在報上真的好嗎?轉念一想,或許他們沒在看副刊吧?——沒想到還是出事了。

三舅輾轉在朋友轉傳下看見了那篇小說,勃然大怒,跟駱以軍的岳母說:「你那女婿是不是記者?我要告他!然後絕交!」對此,駱以軍解釋,「三舅真的相信大舅會放蠱。那時候我膽子也小,我剛進他們家不會講台語、地位很低。現在想想,要是他們讀過我的小說,肯定不會把女兒嫁給我。」

不過幸好,當前家族已經把駱以軍視為內部人員,對兩人紛爭並未視而不見,齊力安撫三舅。那時駱以軍妻子的姊姊,在規勸過程中對三舅說了句:「哎呀,那就是小說嘛!你不要當真!」——駱以軍聽完大力點頭:「這是我聽過,講小說講得最到位的話!是小說神髓啊!」

「小說,它應該要有一個邊界,或是有一個默契在。就像你看舞台劇,台上那個壞蛋壞透了,你可以生氣,但等他下場後,你不能拿刀去捅他。」既然以小說處理,那就有一道清楚的界線與現實切分。

小說也具備動搖現實邊界的能力。駱以軍妻子的表弟,莊頭六,讀〈夢裡尋夢〉時忽感異樣。〈夢裡尋夢〉一段正好是從莊頭六發想,寫一個老太太走到莊頭六家樓下,老太太是莊頭六的外婆,外婆呼喚莊頭六把冷凍庫的冷凍豬心拿下來,但莊頭六為求方便,直接從三樓往下丟,正巧打中外婆心臟,當場暴斃。

莊頭六讀完這段故事竟自疑:「可是,我記得阿嬤不是被我從三樓丟豬心K死的啊?」莊頭六讀了駱以軍的小說,忽然害怕了起來,害怕小說中的情節才是現實,記憶彷彿被竄改般,隱隱記得自己真的有把冷凍豬心從三樓往下扔?

小說搖動了記憶,駱以軍很感動,那是對他小說最高級的表彰:「那時我三十出頭、最顛沛流離的時候,當時最大的評論者給我最好的讚美,都沒辦法像莊頭六這句話,讓我從後頸起雞皮疙瘩。」駱以軍形容小說是幻影、是「惡魔的技藝」:莊頭六本該是故事的擁有者、主人公,但,「我居然能寫到,讓他對實際情況產生了疑惑。」

惡魔的技藝,卻也沉積出人類智慧、情感與美學的鐘乳洞。《A.I.人工智慧》中,被世界遺棄的男孩機器人大衛,在冰封的海中度過兩千年,直到一群鑽研生存意義的機器人找到大衛,想獲取儲存在大衛體內的記憶,與之交換,他們願意給大衛新的一天,在這虛構但真切的一天裡,大衛得以與最愛的母親生活、相擁。

以《A.I.人工智慧》作結,駱以軍說,這多出來的、存在於歷史之外的一天,正是小說的價值:「其實人類的創傷、遺憾,沒有辦法修補的事太大、太多了,但我們是這麼渺小;而在小說裡,我們卻可以從有限的素材,創造出『那一天』——那正是人類難以言喻的文明內容、一個完整的繁華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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