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在賓州大學博物館尋根

岳父大人侯老太爺自香港來美國探望子女，計畫分別在各兒女家中待一陣子。自我們住的學生公寓騰出小房間來，放了張床和幾樣家具，老先生不嫌簡陋便在這裡住下。

籍貫湖南長沙的侯老太爺，是香港珠海學院的退休教授，七十多歲了仍健步如飛，喜歡講早期民國時代的軼聞，我略知道些民國歷史，扮演忠實聽眾還算稱職。老先生談古論今，不經意的便意氣風發起來，告訴我湖南的侯姓大族，可以溯源到春秋時期的侯瀛。他任職湖南督軍趙恆惕幕府時，參與某次捉拿土匪戰役，匪首名賀龍，行動失敗。抗戰時在行政院工作，會議中岳父大人目睹行政院長翁文灝博士以家鄉話罵粗口，但是大多數人聽不懂……等等。

帶著侯老太爺參觀校園，他對賓大圖書館中文部印象深刻，指那裡中文書籍的收藏，豐富到令他意外，當時就替他辦了一張圖書館卡。日後老太爺每天早晨用過他女兒預備的早餐，悠哉遊哉的逛到賓大圖書館中文部，閱讀各種書報，到時候再漫步回來，與口齒伶俐的小外孫玩耍，日子過得堪稱自在。

有一天老先生對我說：「慕名來到賓州大學，最想看到賓大考古人類學博物館的珍藏極品：唐太宗『昭陵六駿』的兩具石雕。」

我當時表情是一個茫然無所知的愚蠢相，侯老太爺給我上了一課：「昭陵是李世民的墓，為紀念唐太宗生前南征北戰，建立大唐王朝，他征戰時乘坐的六匹駿馬，塑成浮雕石刻，陳設在昭陵祭壇的兩側。據傳是名畫家閻立本、工藝家閻立德兄弟的作品，表現出唐代的最高藝術水準。一千多年後，到了北洋軍閥時代，兵荒馬亂，有不肖子孫把兩具浮雕石刻拆下偷走，輾轉運到國外，為賓州大學博物館取得。聽說這二具浮雕石刻，是該博物館的鎮殿之寶。」

深感自己是個醉生夢死的廢物！在此地兩年，每日孜孜不倦悶頭鑽營，一心只想拿學位，竟然完全不知道賓大博物館藏有盛唐時期的國寶。岳父大人表示難得來賓州大學一趟，一定要入寶山將這兩個流亡海外的稀世珍寶看個夠。敢不從命？

賓州大學博物館是一所古意盎然的老建築，正面入口的圓拱門上，有一隻巨型「大衛之星」（Star of David），此乃美國猶太財團出資建立的文化據點。博物館中心是一座高約三層樓半球型的圓屋頂大廳（Rotunda），中國館就設在這間大廳內，兩件「昭陵六駿」精品陳列在展覽室的正面。

侯老太爺戴上老花鏡，半彎著腰仔細的看那立體感十足，栩栩如生的兩匹駿馬浮雕像，又讀著展覽說明，喃喃的念出點聲音來。一無所知的我湊過去觀看，兩幅石刻都是肌肉健壯、線條突出、造型雄偉的唐朝戰馬，尾巴纏綁成堅實的大花捲狀，馬首朝左，姿態表情各自不同，雕像的造型突兀但圓融；其中一幅浮雕除了戰馬還有一位鬚髯豐滿的雄武戰士，立在馬前。一旁有簡單的英文介紹：本館展出二件唐太宗統一中國六匹坐騎的石雕，是世間最精緻的中國石雕。

興趣上來了，我有好多問題：兩匹駿馬是什麼來頭、唐太宗曾經騎著牠們指揮過哪幾場重要戰役、那位馬前威武戰士又是何許人也？是哪個混帳不肖之徒偷偷盜賣國寶，賓州大學也太不地道，把別國價值連城的歷史文物，不知羞恥地擺在博物館中心，陳列偷竊來的珍品，不須負法律責任嗎？

侯老太爺見到我那麼迫切的東問西問，高興極了。他開始引經據典從頭說起，侃侃而談了近半小時，從來沒見過老人家一口氣說這麼多的話。遺憾的是老太爺興奮起來，整個的就在講長沙快板，我能聽懂的部分勉強達到百分之五十，他看我一臉糊塗的樣子就說：

「我也是隨口說說，不夠詳盡，去你們的『頭需冠』（圖書館）查一查需（書），《資治通鑑》原文能看得懂不？」

我點點頭表示還可以吧！

課業緊張的時候，去圖書館用功，理當抓緊時間趕功課，卻不時的抽空看閒書，藉機會鬼混。逛到中文參考室翻閱中國大陸報紙雜誌，彼時太平洋東西岸兩大國來往不多，陳列的是一兩個月前的舊刊物，匆匆讀過，也勉強算是跟上了世界局勢。現在有了個新項目；讀《資治通鑑》。看《資治通鑑》原文，有時候頗感吃力。之後逮到竅門兒：細細的去讀篇中印成小字的胡三省注疏，就豁然貫通了！

唐書有關秦王的記載，篇篇精采絕倫，玄武門之變緊張懸宕，讀得我止不住血脈賁張起來。李世民這哥們兒確實是位罕見的歷史英武豪傑，開國之君自然非他莫屬！可是咱們李二爺的狠勁兒天下無敵，親手將他大哥李建成射死，之後麾下猛將尉遲敬德才敢刺殺四爺李元吉。血淋淋的帝王家族史，司馬光先生以精簡優雅的文言文，詳盡的一一記下，傳諸後世。這是咱們的過去，是好是壞，是功是過，都得誠實地記下來，否則就不叫歷史了。唐太宗是位知人善任、英明果斷、氣度恢弘的帝王，開創了史無前例的大唐盛世，然而史跡斑斑，他也確實是個屠殺親兄弟的劊子手。

找到了有關「昭陵六駿」的記載。紀念這六匹驍勇善戰，為大唐打下天下的坐騎，李世民命畫家閻立本先畫出六駿來，再由雕刻家閻立德刻在石上，太宗為每一駿作了首四言詩，歐陽詢恭楷書寫，再刻在石雕上角。每匹駿馬有牠的名字，當然，這都是太宗皇上的坐騎嘛！賓州大學拿到了「拳毛騧（讀音瓜）」和「颯露紫」二駿石雕，其中以「颯露紫」的故事最富戲劇性：

「秦王李世民在洛陽邙山大戰王世充，戰事不利，對方部隊衝散了秦王近身護衛與將士，只有將軍丘行恭緊隨身旁。李世民的戰馬『颯露紫』拔足飛奔，王世充騎兵放箭，射中颯露紫前胸，將軍丘行恭急轉馬頭，向敵兵連番射箭退敵，翻身下馬，把自己的坐騎讓給李世民。丘將軍牽著受傷的『颯露紫』，揮刀斬殺數人，安全突出重圍。回返軍營，丘行恭為『颯露紫』拔出牠胸前的箭，駿馬隨即倒地身亡。」

賓大博物館展出「颯露紫」浮石雕刻，雄壯駿馬身旁站立的武士是丘行恭將軍，這一幕是他為「颯露紫」拔箭的剎那情景，雄壯滿臉大鬍子的唐朝開國猛將，伸手正要拔出深入「颯露紫」的胸前箭，「颯露紫」前腿繃緊，後腿略作彎曲，像在忍著劇痛，下一個場景應當是：猛然拔箭，駿馬不支倒地身亡。

閻氏兄弟的藝術造詣高妙，手法細膩，生動的呈現了開創大唐盛世的關鍵歷史片刻。塑造出這精緻國寶，藝術價值無法估計，為的是留給千秋萬代子孫，記住這段屬於華夏民族的歷史故事。一千三百年後，卻被美國高等學府的雞鳴狗盜之徒，賄賂不肖華人後裔，趁著戰亂將「拳毛騧」、「颯露紫」和丘行恭將軍偷偷賣到賓大博物館來了。

讀到此處義憤填膺，掩卷沉思，這筆國恥舊帳必然要算，物歸原主方才是正理，但是向誰去交涉，美國是全球霸主，有可能從他們手中討回贓物來嗎？

●後記：

查到資料：1911年秋，美國賓州大學即將成立博物館，派專家來中國尋寶。此人對「昭陵六駿」頗有涉獵，知道「颯露紫」和「拳毛騧」在名骨董家盧芹齋的手中。美國專家登門表明來意，盧芹齋為之安排，先把「拳毛騧」和「颯露紫」借給賓大展覽，1918年，二駿石雕運抵美國費城。之後盧芹齋向賓大借錢，賓大表示願意購買兩駿，盧芹齋開價十五萬美元，最終以十二萬五千美元成交。

賓州大學希望獲得全部昭陵六駿，再度派人去中國。因為四駿石雕的體積大，偷運不便，他們將每具石雕打成數塊裝箱。當時的陝西督軍陳樹藩，下令追拿，及時捕獲竊賊，四駿浮雕運回陝西圖書館儲存。

1953年陝西省博物館成立，四駿石刻修復拼合完成，與另外二駿複製品一同陳列館內。

1972年美國尼克森總統訪問中國大陸，兩國關係開始和緩。基辛格博士有意安排尼克森會見毛主席時，送上一份有意義的禮物。據說基辛格曾徵詢楊振寧教授的意見，楊教授建議歸還「昭陵二駿」最為恰當，但是此議未獲得認同，遂作罷。

二十一世紀初，紐約市華人領袖陳憲中等成立「追討國寶委員會」。委員會曾多次致函賓州大學博物館，要求按照文明國家的國際法規，將盜竊的「昭陵二駿」，以雙方同意的合法合理方式歸還中國。賓大博物館有回函，內容一味推拖，含混其詞，最終乾脆不再答覆。至今「昭陵二駿」仍舊陳列在賓大博物館的中國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