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舜華/房間

擁有一個專屬於自己的房間,一直是我好多年以來的執念。

大概自幼兒時起,我便特別喜歡用玩具布置一間房,或一棟屋。很小時我有一桶簡單的彩色積木方塊,方塊的突齒對準另一方塊的凹漥,一塊接一塊地層疊嵌合,搭建出基礎的四面外牆,記得留一道縫隙做門,再嵌進一張長方形做床、一塊短方形做桌,如此一來,便完成了一個最基本的建築結構。將積木桶中的塑料小人空降入室,於焉小室有主,不可擅入。

隔日的積木拆了又蓋,蓋了又拆。這樣的遊戲,大概是我對於空間的最初嚮往:一個完全隸屬於自己的房間,一間得以蔽體隱身的小屋,一個只有我得以自由主宰的家。我也不明白自己對於房間的渴望,為什麼在那麼年幼時即開始萌芽,就連在幼稚園的課堂上,我也在白紙上畫著漂亮的梯型屋頂的田園式房屋,屋牆上鑲著許多扇亮窗,每一面窗光背後,都收納著一個神祕完整且獨善其身的房間。

永和的老家裡,由於母親任教職的緣故,加上我從小特別愛看故事書,書本從母親的臥房溢出,蔓延到飯廳、客廳與其他房間,其中,亦包括了「我的」房間(至少僅有我是如此認定的)──永和的家裡僅有三房兩廳的空間,隨著弟弟出生、返家,那房間已無法確實地被稱為「我的」房間,頂多就是一個睡覺的所在,房間裡一座龐大礙眼的上下鋪床架,上鋪堆滿了尿布小被衣物等給弟弟專用的雜物,已經上小學的我縮身臥睡在下鋪,故事書被扔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我所不認識的古典詩詞古文觀止等厚重無味的書,一疊疊書本都有眼睛,冷肅地覷著我這大字不識多少的小鬼。

這一家人,基於善用空間的必要,於是在用度有限的永和小公寓內不斷移動,像一隻規模迷你的遊牧民族,家當堆了又拆,移動到某一層櫃裡,積灰引塵後的某日又被想起、重新出土,再換置某個所在。因為這樣的緣故,房間的門被勒令長年不准上鎖,因為某人可能會在某個時間點想起某件物事,便大剌剌地闖門而入,取物巡物後又順手塞進某些物什,除了父親有其專屬的領地,非不得已我們都是不輕易敲門的,而其他人在房間裡坐立戒備,因為隨時會有人擅入翻找些「什麼」。

那些「什麼」,成為了侵蝕彼此生存區隔的通道,一扇扇形同虛設的門界,明指著崩壞的隱私,常庸的不堪,迎面撞見沉默錯身而過的擁擠。

一旦房間失去了戍守邊界的權力,人與人之間便匱乏了分際的意識。這線分際一旦消弭,住在公寓裡的人類,即與穴居僅求遮蔽的獸類無異。

而我是多麼渴望著,擁有一個緊鎖無虞、有著書桌與抽屜、高大的書架、紙張和筆,足以收納我所有的祕密的房間啊。

後來,我在每一個房間與房間之間流浪了好長一段時間,一流連便是十多年。我愈來愈認清一件事:總有某些不安於室者,心懷惡意者,表裡不一者,想方設法地要侵占我的房間,即使是我也付了大半租金的屋子,對方依然嚴禁我將門上鎖,依然要我無償上繳我流汗流淚掙得的一切,要我悔罪,要我受懲──那隨時被赤條條剝奪殆盡的恐怖不僅僅是複製了我原生家庭的恐怖,而更甚過之地預言著無望的未來與失去庇護的生命。因此,一開始我聽命,久了之後我開始反抗,掙扎,逃亡,逃難也似地亡命流離到另一個房間,進駐另一扇房門,反覆地上演依存與被依存的黏膩和混亂。

但我不過是想要一間屬於我的房間,房內有我寵溺的貓貓,有筆記本、衣櫥、抽屜、書本和桌,有一座小畫架和一盒畫具,一台收納我所有文字的筆電。

以及,一扇隨時可以上鎖的門,讓我在房間裡飲水抽菸、撫貓晾衣,再沒有誰握有擅自闖踏的權力。我和房間長久而安靜地親密度日,僅僅是我和房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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