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祈／《優伶天子》誰來作場

藝術總監的職責是「出戲、出人」，我隨時在構想新戲題材，而傳統京劇是寶藏資料庫。

有一齣老戲《飛虎山》，李克用夜夢飛虎撲帳，知道將遇能人勇將。果然見一孩童力能搏虎，欣喜試其武藝，收為義子，賜名存孝。這齣戲以義父子相擁下場溫馨結束，但我心中頗為不安，夢兆的寓意不只一層，虎雖勇武，更有強大的威脅性，被賜名為存孝的孤兒，此後將是如何？父子相親、肝膽相照的傳奇，終以撕裂收場，存孝竟遭義父五馬分屍。他是真叛變還是遭誣陷，歷史考證未定，民間卻總願信其忠誠。我想起另一齣京劇《石頭人招親》，演李存孝為石頭精所生，以前我總斥為無稽，後來漸領悟，老戲素樸，人生長恨，只能在戲裡想像周全。世間誰能面對英雄慘死？此時只得仰望星空，假想英雄是天上星宿貶謫塵凡，建功立業又歷盡劫難後，終須回歸天界。而我想存孝更像是殞落人間的流星，肉身獻祭，要以鮮血之飛濺，測試人間是否有互信有真情。

這個人物存在心中許久，當國光出現傑出武生李家德時，我想讓他演此戲，測試京劇武功是否能夠演出五馬分屍？決定了十三太保李存孝題材，但兩年來我心中始終隱隱不安。

前年除夕，和我先生的弟弟一起吃年夜飯，他提起曾到德國新天鵝堡旅遊，那城堡簡直是華格納歌劇大展，推開一道門就是一部華格納歌劇場景。原來這是一位熱愛藝術的國王，他迷戀華格納。

當下我想起後唐莊宗李存勖（或寫作勗），李克用的親生兒子，武功高強，打下江山，卻熱愛演戲，登基後自取藝名，粉墨登場，在位僅三年即敗亡。史書常以他為借鑑，提醒世人不可玩物喪志。而我關心的是，怎樣的癡迷著魔於戲，才可能在完成父親心願後，如此徹底地放任自己置身優伶世界？  

年夜飯桌上，我決定把國光這場新戲主角由李存孝改成李存勖，因為存勖這位「優伶天子」，值得深掘之處更多，相比之下，存孝與李克用的養父子關係，就略顯直白了。兩年來我的不安就在於此，國光始終想挑戰艱難。飾演存勖的演員，當然就是盛鑑。

但我也不想把李存孝就此放掉。倒不是因為演員，而是存孝之慘死，在編劇時必有大用。

史書或傳說沒有這對義兄弟關係的描寫，而我想由此做文章，讓幼年的存勖親眼目睹義兄遭親父五馬分屍，當下驚嚇得七日無法言語。七日後開口第一句話是：「是戲，一定是戲，如果不是戲，人間哪有這般骨肉分離 ？是戲，美哉，偉哉，壯哉」。從此一面習武練軍完成大業，一顆心卻是流連戲劇世界，以假為真，視真為幻。

一旦把存孝之死當作為存勖故事的「前文本」，五馬分屍不僅是存勖成長過程中的創傷，更是每個角色的心靈陰影，滲透發散到每一處，導演戴君芳以「絲纏線繞、糾結操控」作為視覺核心，開幕已死的存孝成為主宰劇中每個人物內心的「幽靈天子」，而唐文華的李克用，自然仍是「精神領袖」。

我把演員「擺平」在戲情義理之中，放穩了位子，邀請趙雪君編劇。雪君自十七年前開始與我、與國光合作，常在戲裡談心，她筆下光彩靈動，創造了兩個突破傳統類型的精采角色，韶華、年光，分由黃宇琳、溫宇航飾演，在他倆相伴之下，創造了與史書不同的存勖。在親手設計的茫茫大霧中繼承王位，親眼看見父親戰死，如觀眾看客般發出「好一幅絕代英雄絕命圖」的讚嘆。宮廷御園棚車戲一台接一台，或演玄武門手足相殘，或看劉備如何處置義子劉封，像是要撥開層層虛幻，分辨真情假意，探究義兄死亡的原因，唱戲，不僅是療癒，更像是救贖。直要到亡於戲、亡於伶人之手，才能掙脫這些糾纏，為自己選擇、創造震古鑠今的死亡情境。最後在如煙花般璀璨的烈焰紅火中落幕下場，身中雕翎，卻懷抱琵琶，這是他的選擇，也是我們的創造，何者為真？人生如戲，原無定論，但看誰來作場。

編導強調，這戲不只演愛作優伶的天子，而是透過存勖的「戲劇之眼」看天下，看自己。我們都知道戲曲在五代還沒有發展成熟，戲中戲很難演，但「戲台之上，能動人者便是真」，《優伶天子》的真假虛實，如劇名一般可多元解讀。

●《優伶天子》：9月30日19:30，10月1日、2日14:30在國家戲劇院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