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銀釧/因為蕭紅

1987年7月聯合文學出版蕭紅的作品《呼蘭河傳》。
(圖/歐銀釧翻攝)
1987年7月聯合文學出版蕭紅的作品《呼蘭河傳》。 (圖/歐銀釧翻攝)

歐銀釧。(圖/ )

▋寫童詩的日子

1984年6月,我從東海大學畢業。

台中找工作不易,我和同學阿粉決定到台北試試運氣。某日,我們買了台中著名的蜜豆冰,搭火車到台北。

拖著行李,繞著城市,看路邊張貼的房屋出租訊息。蘇芮〈一樣的月光〉,氣勢磅礴,環繞耳際,我們聽著卡帶,耳機一人戴一邊。

彼時,沿著台北市忠孝東路找房子,看了好幾間,最後,在價錢和環境考量下,於五段尾端租了一間雅房。她睡上鋪我睡下鋪。那天晚上,阿粉說:「我還是喜歡以前在校園相思林散步的日子,不太習慣台北。」

隔天,我們一早起床,到報攤買報紙,看分類廣告,勾選適合的工作,埋頭寫履歷,郵寄應徵信。十多天之後,她找到一份著名雜誌試用文字編輯的工作。每天下班回來,常常說:「今天又重寫,不知道到底哪裡寫得不好?」我去了幾家翻譯社,試做潤稿,但是應徵之後都沒有下文。

白日,我們分頭忙著。晚餐時,各自買了便當,回到租屋處,一起吃飯。後來,阿粉另有規畫,決定離開雜誌社,回台中去。一個人租屋,費用太貴,所以,我也另外找房子,搬到台北市合江街,和六個室友分租一層房子。

繼續找工作。我分租的房間沒有電話,因此,我的履歷表未填電話號碼,只寫地址。每天看報紙的廣告覓職,投履歷信,都沒有回音。常常翻看信箱,懷疑自己是不是漏掉哪個藏信的角落?

長達五個多月,省吃儉用。附近有個攤子賣魷魚嘴羹,有時買一碗咀嚼,羹湯濃郁,白蘿蔔鮮甜。室友偶爾會煮味噌湯,豆腐、昆布、味噌、蛋花、蔥花,每人盛一碗,覺得分外好吃。

合江街附近有大學、傳統市場、夜市,還有一家位於合江街九號的「長樂書店」。假日,我和室友到台大附近逛街逛書店,也到公館的二輪電影院看電影,那地方很熱鬧,有許多攤販,賣各種小吃。我們最常買的是油炸雞脖子。

彼時,台北夏日十分炎熱,租屋的房間沒有冷氣,晚間睡在床上,有如煎魚,常常熱得左右輪流翻身,好讓身體涼快些,就這樣過著「輾轉反側」的日子。

有一天,信箱裡終於有一封我的信,讓我去面試。那是一家位於忠孝東路五段的出版社。按了公寓門鈴之後,一位優雅的女士應門,她說她姓沈,這是一個撰寫幼稚園教材的公司,需要找編輯寫童詩、童話故事。

她說,看了我寄去在東海大學讀書時發表的散文,滿喜歡的。接著詢問我的興趣、喜歡的作家,我提到中國大陸30年代的作家蕭紅,她頗驚訝。談了一個多小時,決定錄用我。於是,我開始上班,寫幼稚園教材。

出版社租下一整層公寓,約有五十坪大。有業務部門,十多個業務員負責跑幼稚園,推銷附有教師手冊及各項參考書的教材。編輯部設有主編一人,編輯兩人,美編一人,我們在其中一間約十五坪大的房間工作。

從沒讀過幼稚園的我,揣摩孩子們需要的課程,針對幼稚園小班、中班、大班的不同年紀,寫童詩。在給小班的童詩,我寫了〈池邊的音樂家〉:「小青蛙,音樂家,天天唱,呱呱呱」。又寫〈小烏龜〉:「小烏龜,上沙灘,找螃蟹,去野餐」。同時也幫忙編寫教師手冊和家長手冊。

後來,出版社資金有問題,裁員、解散。老闆問我可不可以再幫忙一些時日,完成兩本教材,於是我在住處繼續寫童詩。最後,他無法給付薪資,他的妻子展開自己的刺繡:一個美麗的女子回眸。「這幅十字繡送你,代替薪水」,她的眼神流露憂傷。帶回那件作品,我把它掛在房間,遮住壁紙的破洞。

▋哀傷難平的時光

失業之後,再次回到找工作的日子。很多時候,我會到附近的書店看書報雜誌,因為買不起書,所以常常分次去閱讀,悄悄在心中記下頁數,以便下次再去,接著看。

不過,有一本書我是立即買下來的,那是1987年的7月,我在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147巷2號的「九大書香世界」,看到「聯合文學」出版蕭紅的作品《呼蘭河傳》,即以一百元購買。回到合江街,迫不及待的讀了起來,還以當時流行的方式,在書底寫上「19870722銀釧在台北」。

為什麼會毫不考慮就買?主要是很長一段時間,我陸續讀蕭紅的文章,早在1978年,我念世界新專三專圖書資料科時,參加詩社、編學生刊物《新聞人》副刊,同學介紹30年代的作家,我讀了一些,其中,最喜歡蕭紅。

蕭紅,原名張迺瑩,1911年出生於黑龍江呼蘭河畔,1942年病逝於香港。她的命運坎坷曲折,我讀她的作品,走在她的文學道路上。

1981年6月,我從世新畢業,參加插班考試,獲得錄取,降轉到台中就讀東海大學中文系,從大二讀起。畢業時已是1984年6月。也就是說,隔了三年,我又回到台北。

那幾年變化很大,先是1978年的冬天,四十二歲的母親因病離世。內心苦痛。之後,弟弟春生車禍驟逝,十七歲的他來不及從高中畢業。雁行折翼。哀傷難平。

常常反覆聽著蘇芮的歌:「什麼時候兒時玩伴都離我遠去/什麼時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人潮的擁擠/拉開了我們的距離……」

1987年6月21日,二弟遠從高雄來台北相聚,我們一起逛重慶南路書店街。我買了葛浩文編《蕭紅的商市街》,那是位於龍江路的林白出版社出版的。我在書後註記了購買的時間和緣由。葛浩文於後記說明:「其實這部作品是作者在某一段日子的生活紀錄,輕輕抹上一層小說的妝彩(敘述者和她的情人的真實姓名都隱沒了)。」

蕭紅在〈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一文寫道:「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裡,一直面向著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樣飄著;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像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著。」我看得落淚,追著蕭紅短暫31歲的人生。隔了九天,獨自逛書店,又買了她病逝香港之前的最後著作《呼蘭河傳》。

酷熱的台北夏日,我在蕭紅樸素的文字裡,旅行到她記憶中的呼蘭縣:「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颳了大風之後,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

我從未看過雪,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的寒冷。二十多歲的我,為輾轉流離,情感多次受傷的蕭紅悲戚。

▋造訪蕭紅的足跡

「花開了,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要做什麼,就做什麼。都是自由的。」她記述童年時期和祖父常在後花園的時光。在她的文字裡,我去到遠方的呼蘭河,造訪她的童年,和那座在松花江和呼蘭河北岸的小城。

合江街租屋處有三個房間,客廳有一台電視。我很少看電視,關在房裡讀《呼蘭河傳》。「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個土名,叫火燒雲。」「天空的雲,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

我沒看過蓼花,到處問人:「蓼花是什麼模樣?」沒有人知道。

那年夏天,一再倒帶聽黃鶯鶯演唱的〈雪在燒〉。急板胡琴,絕望奔放,拉扯我的心。「雪在燒/風中的足跡/是誰在尋找/雪在燒/心痛的故事/沒有人知道」。

工作沒有著落。我沉浸在蕭紅的世界,流連在她兒時的後花園和儲藏室。

「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的一聲不響的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無業的我在《呼蘭河傳》的這一段畫了線,深深感受她的無力感。

某日在書店,看見《薇薇雜誌》徵編輯,帶著幼稚園出版社的童詩,和幾篇散文前往應徵,很巧,主編也姓沈,氣質清秀的她錄用了我,讓我做人物專訪、報導文化藝術訊息。大約半年後,轉到《儂儂月刊》,也是負責這些相關的工作。

1987年9月,歌手王芷蕾發表《春天的臉》專輯,裡面有一首歌〈邊界〉,是作曲家梁弘志(1957-2004)邀我寫的,初次嘗試作詞:「這是感情的邊界/我送你送到岸邊/我不想多做流連/只是不知道如何告別……」

梁弘志曾經問我,為什麼會寫這首詞?我回答:「不知道,也許是因為蕭紅。」他重複我的話語:「因為蕭紅。」之後點點頭又說,他喜歡她的作品。

幾年後,我去香港,專程到淺水灣憑弔蕭紅。隔兩年,造訪哈爾濱,穿過零下四十度的雪地,前往松花江,在呼蘭河畔,似乎聽見風雪中傳來:「呼蘭河這小城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裡了。」那是蕭紅在《呼蘭河傳》尾聲的段落。

書頁穿過記憶。歌聲穿過記憶。那是不可思議的沉鬱時光。悲傷一度占據我的心。

時間一直匆匆往前行?或是也會低頭看書、翻閱來往的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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