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相隨‧徵文佳作】江志宏/你有罪?

信眾會期望夯枷之後,城隍爺可以把不好的東西帶走,讓自己身體好一點,工作順利一些。圖/江志宏
信眾會期望夯枷之後,城隍爺可以把不好的東西帶走,讓自己身體好一點,工作順利一些。圖/江志宏

✏️搭配類型|神明、習俗

✏️劇情主要角色|城隍爺、李光宗、許長山、劉懷仁

🌠編輯部短評|作者透過傳承百年的傳統宗教儀式「夯枷」,展現了對於人們的影響和啟發。作者細膩地描繪了「夯枷」的過程和意義,讓讀者感受到這項儀式所蘊含的力量和精神。故事不僅傳達了人們對於神明的敬畏和信賴,也表現出傳統文化的精神意涵。

十二點三十分,城隍爺在大二爺開路下緩緩起駕。烈日當中,李光宗怯怯喬喬地跟著道長和廟方志工的引導前進,雖然帶著帽子、口罩,總疑心會有人認出他來。身為醫生,李光宗直至此刻還是無法摒棄內心的優越,對於參加廟方的夯枷活動顯得有些忸捏。

一開始,李光宗甚至考慮隨意編個名字參加,但是一直像大姊照顧他的護理長劉蕙蘭正色說:「你以為神明有那個閒功夫去分辨你的名字,況且這是欺騙神明的行為,不給你懲罰就不錯了,還想得到什麼保佑?」

劉蕙蘭身材矮胖,但是一張慈眉善目的臉,說起話來就是容易讓人信服。她似乎有用不完的熱情和耐心,對醫護人員、病患和家屬總是悉心竭力,提供各種可能的方法,幫助大家應付突然遭逢的困境。李光宗在這間醫院擔任不分科住院醫生期間,就感受到她超級強大的溫暖,渴望未來可以繼續和這樣的人共事,所以PGY階段結束後,就積極爭取留在醫院的外科服務,申請過程十分順利,他成為外科的住院醫生,沒想到才剛進入R2的階段,就接連遇到二件重大醫療糾紛。

嚴格來說,兩件手術都不能算是李光宗的失誤,但是病患的家屬把失去親人的悲傷轉換成對他的憎恨。原本再三懇求他幫自己兒子開刀的中年媽媽,聽不進院方任何解釋,哭哭啼啼朝著他罵庸醫;另一個案例更慘,一個和李光宗父親年齡相仿的男子,用顫抖的雙手抓住他的臂膀,然後朝他的臉上吐出一坨又濃又臭的口水。

這些屈辱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演,李光宗完全沒有閃躲的機會。他想到醫學系相傳的順口溜「內外婦兒急,五大皆空寂」,當初自己不知那來的自信,把學長的一番告誡視為怯懦的表現,然後帶著驕傲和使命感選擇外科,他說這個專科才會有真正救人的感覺,詎料救人原來是如此高風險的志業。其實,那個醫生不是從小在老師和親友的肯定中走過來,所以當這些原本應該對他感恩戴德的病患家屬把他罵得一文不值時,他當下很想褪去白袍。

面對這兩個案例,李光宗難掩內心的憤慨,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手術成功機率超過六成,不代表手術百分之百會成功,家屬的期待有問題,他們總覺得機率超過一半就不應該失敗。家屬帶來的心理陰影太過沈重,讓李光宗原本的救人衝勁消失殆盡,他失去過往的積極,抗拒再接成功機率不高的手術,即便那是病患存活的關鍵。面對接下來的法律訴訟,李光宗內心忐忑不安,當初為何要選擇課業繁重的醫學系?那個被壓在心底深處的初志奄奄一息,李光宗想起一些淡忘的往事。

「李醫師,現在醫病關係緊張,不少醫師被告到沒有信心,以後就乾脆把手術的成功機率講得很低,讓家屬自己去選擇,為了避免麻煩,先把視病猶親放在心裡吧!」劉蕙蘭注意到李光宗的消沈,很擔心他失去原來的熱情。

「我只是覺得這一年很不順,而且內心好像早早就坍塌了一個大洞,虛飄飄的,以前還可以靠著努力救人忽略,現在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千萬不要這麼想,現在的病患家屬常會從網路上看一些有的沒的報導,然後就以為自己很懂醫療,對醫護充滿不信任,被懷疑、被罵是常態,不要太在意。」

「我不太確定是否單純只是這二個事件的影響?自己這一生的工作算是不會改變了,但是對自己存在的意義卻越來越感到渺茫。而且最近睡得很不安穩,偶而還會做一些驚恐莫名或是悲傷的夢。」李光宗不知道如何解釋那種連自己都無法掌握清楚的悲傷情緒,這幾年來,任由忙碌的學習與工作推動著人生,連靜下來面對心情的機會都沒有,最近手術接得少了,他才發現自己的步伐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踏實。

「李醫師,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排斥無形的東西?內科的主任醫師許長山,幾年前也是諸事不順,後來去拜拜求平安,好像是廟方人員建議他參加農曆八月一日的夯枷活動,消除業障,說也奇怪,他參加完活動之後,一切就變得順利多了。如果這陣子你還是沒辦法平靜,農曆八月一日的夯枷活動報名還沒有截止,倒是可以考慮參加。」

李光宗頭一次聽到夯枷,說的人如果不是護理長,他恐怕會嗤之以鼻,但劉蕙蘭的口吻就是讓人願意把腦袋的防護罩撤掉,一字一句聽進腦海裡。李光宗後來又和護理長私下談了幾次,最後帶著幾分無奈、幾分好奇,想說就當做是去了解台灣社會的民俗,完成了夯枷活動的報名。

✽✽✽

城隍廟的正殿不算寬闊,黑面的城隍爺看起來很莊嚴,有一種不怒而威的神情。李光宗在報到處完成手續後,看到一些參加夯枷活動的人員帶著紙枷向城隍爺低頭祈求,心想是不是也該依樣畫葫蘆?

「你可以帶著紙枷到城隍爺面前,輕聲說出自己的名字和懺悔的罪過,請城隍爺幫你消除業障。」一個滿頭白髮的瘦高男子和善的對他說。

「哦!謝謝!我正在想程序上該怎麼做。但是罪過?」李光宗突然停下來,帶著自信注視著男子。

「哈哈!好像愈優秀的人愈容易卡在這裡,其實再完美的人都還是可以找到需要懺悔的地方。再想一想,再想一想。」白髮男子的口吻溫和而堅定,說完話就離開了。

李光宗雖然不太認同自己有什麼需要懺悔,但並不討厭這個看起來大約七十上下的男子,他想也許對方不知道自己是個醫生,是和這邊來來往往的人群不同,他們一看就是中下階層。這樣想時,他突然警覺自己似乎犯了歧視的毛病,所以就停止繼續往這個方向思考。李光宗覺得自己這半生認真負責,工作上也是以救人優先,不會刻意去挑輕鬆愉快的事做,他寧願相信自己只是倒楣犯沖,不願塞給自己一些罪過。

陸陸續續有民眾帶著紙枷到正殿拜拜,有人站著,也有一些人採用跪拜的方式,他們通常會半瞇起眼睛,嘴巴喃喃說了一長串像是懺悔的內容,但是儘管把耳朵伸長到極限,還是無法聽清楚他們說了什麼。最後,祈求的人眼睛會微微張開,臉部的線條瞬間放鬆,這時聲音好像就清晰了,可以清楚聽到他們正在懇求城隍爺赦罪並祈求得到庇佑。李光宗看了一會兒,漸漸感到有些混淆迷惑,為什麼這些懺罪的人們,神情似乎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幸福味道?持著紙枷站了一會兒,李光宗注視黃色方形上的黑色字體,「嘉邑城隍尊神勅令‧驅邪逐煞」,這些字真有神聖的力量嗎?他想如果真的有靈驗的話,至少讓跟隨他的邪煞消失吧!他這麼認真的人應該得到更好的對待。

嘉義夯枷。圖/江志宏

繞境隊伍緩緩前進,廟門口擠滿形形色色的人,有六、七組大型攝影機正對著門口,直播腳架支撐的手機像是幽浮,四處飛來飛去,看清了無可躲閃的處境,李光宗有一種自暴自棄的隨遇而安,心想照到就照到,誰的人生沒有遇到麻煩的時刻。他環顧四周,一些夯枷民眾雙手合十,少數人和他一樣展露不安的神情,接著他看到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面孔,這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許主任,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您。」李光宗穿過夯枷人群,走到護理長曾提過的內科主任醫師許長山身旁。

「光宗醫師,蕙蘭有跟我提過你可能會過來,很高興看到你。我已經連續來了好幾年了。」許長山脖子上掛了三個紙枷,帶著球帽,一派輕鬆的走在隊伍中。

「許主任,您怎麼帶了三個紙枷,是生活上遇到什麼不順嗎?」

「哈哈!我沒有什麼問題,只是幫我的病患來走走,過去一年裡,有三個患者的預後狀況不如預期,雖然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總希望能為他們再多做些什麼,所以就過來走走。」

這番話讓李光宗驚訝得目瞪口呆,原來有人不是為了自己而來,但他心底對這麼無私的人格仍留著一絲懷疑,因為那太讓自己自慚形穢了。

「我聽護理長說,您當初因為工作上遭遇到一些不順的事,過來參加夯枷後就變好了。」

「哦!可能我沒有說清楚吧!我對人生採取隨遇而安的態度,所以不會覺得有什麼順不順的問題,但是看到病患和家屬的無助,總想再做些什麼。但我們畢竟是人,有太多無能為力的時候。」

「那您怎麼會想到來參加夯枷活動?」

「和一個歷史系的退休教授偶然聊到,他說可以來跟著走一走,說不定對生命會有新的認識。劉教授今天應該也有來,他退休後就在這裡做志工。我當初質疑過他,背著紙枷走一走,神明就會給你想要的結果嗎?他回答我說:『神明不會給你想要的,祂會給你應該要的。』這句話讓我很震撼,所以那一年我就報名參加這個活動。」

神明會給你應該要的,那自己應該要的是什麼?李光宗隱約察覺到自己的不負責任,只想把遭逢的不順讓神明全部扛下來,以為來這裡走一趟後從此就可以雲淡風清。

「唉!我和多數人一樣,把信仰當作最後的一道力量,總以為來這裡拜一拜、走一走,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這種想法真是太天真了。」

「我知道你的狀況,你肯定是被那幾個醫療糾紛搞到心煩意亂。我和劉教授聊過,他說支撐夯枷活動的理論基礎是道家的承負觀念,簡單來說就是用自願性的承擔苦痛來感動神明,但是很多人把這樣的理論商業化了,以為可以用揹負紙枷的行為來交換神明的庇佑。事實上,天底下那有這麼好康的事?劉教授說,活動目的是要透過懺悔來修養人生態度,以前的塗炭齋帶給很多苦難者期望,但是有些人不懂這個道理,把自己的身體四肢折騰到快要殘廢,最終也無法改變不幸的感覺。所以他一直強調要懺悔,因為只有認真面對自己,才能了解自身的罪過在哪裡。你不要想太多,就放輕鬆跟著走一走,至少可以當作健身。」

因為參與的人很多,隊伍行進的速度很緩慢,李光宗想到稍早在城隍廟前看到幾個裝扮成犯人和鬼的民眾,他們的樣子看起來就是很基層,他們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態去做這種角色扮演?他們真的相信「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來世果」嗎?過去父親一直灌輸給他強者的形象,認為每個人的成就都可以自己努力爭取,因果輪迴只是底層民眾的鴨片,他們把這一生的無能歸咎於摸不著的上輩子。李光宗想到自己從小就是憑著比同學更多的努力當上醫生,但是人生就是會有一些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克服的意外。父親現在還會這麼堅持強者 的形象嗎?李光宗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父親講過話了。

「劉教授,我就知道一定會遇到您。這個是我的同事李光宗醫師。」許長山開心的把一個白髮長者介紹給李光宗。

「哦!幸會!幸會!剛剛在正殿有見過,光宗兄看起來就是氣宇非凡,原來也是醫生。」

「哪兒的話!方才不知道教授是這方面的專家,有眼不識泰山,應該利用機會多跟您請教。」李光宗想到先前的倨傲,面露羞赧。

「真巧,剛剛我們還在聊您那句很有哲理的話,『神明不會給你想要的,而是會給你應該要的。』應該由您這個原創者來說會比較精準。」

「兩位大醫生別開我玩笑,你們智商那麼高,一定有很多更高明的見解,我只是愈老愈雞婆,想跟大家分享一些對人生的淺見。大部分來廟裡拜拜的,通常都是遇到難關,不管是求自己或是求別人,總是直接跟神明要,我常常跟信眾開玩笑,聖誕老人也不會這麼大方,而且這樣好像是大家在指揮神明。所以我才會到處跟人說,先找到自己需要懺悔的罪過,再去求神明。」說到這裡,劉懷仁教授轉頭看李光宗。

「原來如此!受教了。」李光宗向劉懷仁點頭致意,神情真誠,方才許長山醫師在轉述教授的見解時,他的心情已經慢慢在轉變,也開始思考罪過的本質。

「對啦!劉教授,扮演犯人、鬼怪的那些人,您認識嗎?」

「李醫師一定很好奇吧!我並沒有全部認識,這些報名參加夜巡繞境角色扮演的人,必須先透過擲筊得到城隍爺同意後才能參與,其中劊子手和捕快等角色限定男性才能報名,這些民眾通常是希望透過為神明服務來得到更多的庇蔭。另外,我自己的想法是繞境的意義是教化和娛樂兼而有之。神道設教在民間信仰這一塊一直有悠久的歷史傳統,城隍廟畢竟是具有官方性質的淵源,活動設計也會顧及對民眾的教化。希望透過因果輪迴的道理: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後世果,今生做者是,讓民眾的心理可以不用那麼糾結。」

「我只是很好奇會來參加活動的人是抱持怎麼樣的心態?」李光宗對於自己一開始只想尋求解決心理積鬱的速成方法,感到有些羞慚,加上許長山醫生竟然是為了病患而來,所以很想問出一個大家都是一樣的答案出來。

「其實隊伍裡頭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一般而言,以自己有所求或人生遇到困難的人居多,信眾會期望夯枷之後,城隍爺可以把不好的東西帶走,讓自己身體好一點,工作順利一些。但是也有不少人是為了別人來求,那些脖子上掛著好幾個紙枷的人,通常是家庭羈絆很強的人,希望能為家人消災解厄。像前面有三個推輪椅的,其中一個是媽媽推著因車禍癱瘓的兒子;一個是先生推著癌末的妻子;另一個中年男子,跟你一樣在當醫生,今年是第三次來,輪椅上的是他中風的父親。底層民眾面對懺悔這件事的悟性沒有聰明者高,但是聰明的人容易貢高我慢,所以多數人來這邊只停留在求的階段,真正透過懺悔而改變人生態度的人少。我是覺得,想改變命運一定要先從改變態度開始,要改變態度就一定要先了解自己的限制。」

「我覺得教授說得很有道理,凡事都要有個起步,讀多少書和有沒有罪過其實沒什麼關連,想想自己那些該做好、能做好的卻沒做到,就知道該反省什麼。久而久之,態度改變了,對命運的感覺也會跟著轉變。這樣就可以慢慢由只懂想要的,進一步參透自己人生應該要的。」

在許長山和劉懷仁討論當中,李光宗像是被狠狠擊中要害般,臉色沉重。那個推著輪椅的醫生,讓他想到自己和父親的關係,小時候最崇拜的父親李弘智,還沒有生病前,在國立T大擔任教授,是國內自動控制方面的權威,在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當訪問學者那一年,李光宗和弟弟都跟著父親過去,時不時接受父親灌輸的強人哲學思想,慢慢養成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他出國前的成績本來就好,加入學校桌球隊時,父親又另外找一個退役國手教他,所以他很輕易就成為校隊主將,常被學校老師誇讚允文允武,在美國待了一年後回國,他自認和同學的差距更遙遠了。

父親一直很有自信,偶而聽他談起在學校和研究領域爭強爭勝的事蹟,李光宗總覺得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強者。雖然有先天性糖尿病,但李弘智年輕的時候根本沒當一回事,他相信自己可以靠著運動和飲食控制克服,只是隨著年歲漸長,糖化血色數卻成正比增加,有一天他笑笑跟李光宗說:「兒子啊!醫生說我身上的許多器官泡在糖水裡,就等著看哪個地方先撐不住。」李光宗清楚記得父親第一次這麼說時,自己在唸高中一年級,正努力思考未來要讀的科系,他具有嫉惡如仇的性格,原本考慮往檢察官或法官的方向走,但是知道父親的狀況後,他沒有太多猶豫就改選醫科。父親很開心,他說考上醫科才是真正的強者,後來還找了一個醫學系學生當他的家教。

父親在他讀醫學系三年級時,腎臟終於先撐不住,開始洗腎後,瘦弱的雙腿漸漸撐不住身軀,每每陪他走一段路都成煎熬,好強的李弘智起初不願兒子攙扶,總以為牽動顫抖的雙腳即便疼痛費力,總有一天力氣會再回來,但是幾次摔倒後的狼狽,凋萎了他的自信,也磨耗了家人的耐心。

強者的幻滅會得到更多的同情還是鄙棄?此刻的李光宗終於肯面對真正的答案,正是鄙棄。李弘智服務的大學美其名說是為了他的健康安全,其實是在排除風險,他們快速幫他辦妥了退休;而家人在幫李弘智申請到外籍看護後,漸漸把照顧的任務悉數交出,每個人都可以找出不陪伴他的理由。

李光宗此刻深深感到懺悔,他記得父親的腎功能崩壞之前,不知道那裡聽來的偏方,每次吃飯都要擺上一碟黑醋辣椒,菜入口前一定要先涮一下,沒幾口就會看到李弘智的額頭排滿米粒大小般的汗,鼻孔滲出的鼻水偶而會流到菜或飯裡頭,李光宗覺得骯髒噁心,胃口盡失。其實,他那時也注意到,父親可能也有PD(帕金森氏症),日常生活中的手腳顫抖、動作僵硬緩慢等,很可能都是病症。李光宗最後一次和父親同桌吃飯時,看到他拿著湯匙的手不斷抖動,舀起的湯汁有一些直接灑落在褲襠上,沒有人過去幫他擦拭,父親也不當一回事,依舊奮力撐開臉頰,張嘴伸舌把湯料吸進那個像是廚餘桶的口裡。李光完直覺眼前的人只是一個骯髒的低等動物,之後再也不和父親同桌吃飯。

想到這裡,李光宗真想放聲痛哭,原來自己這些年雖然努力救人,卻仍然無法止住內心空洞的擴大,原因就是出在自己遺棄了最重要的親人,想到自己當初選擇報考醫科,就是想要擔負起守護父親的責任,但是到頭來內心卻沒有面對父親成為弱者的勇氣。李光宗想也許這就是神明所給他的應該要的,傳承不僅是薪火相傳,也是以另一種方式延續守護的責任,在小時候,是由長者照顧;長者老了之後,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小孩,所以是由成年人肩負起守護的責任。

李光宗沒有注意到夯枷隊伍走過那些路頭,走在前頭的幾個道長最後帶領大家回到城隍廟。面容和藹可親的老道長開始為信眾進行淨身、脫枷及火化紙枷的消除業障儀式。

「刀箭枷雖然是紙做的,但是剛剛扛在肩上覺得特別沈重,走一段路後,肩膀還真的有點受不了。」排在前頭的中年婦女向身旁的友人說著。

老道長的動作熟練,一個一個按姓名稟報疏文,再將疏文與紙枷火化。輪到李光宗時,他小小聲問老道長:「可不可以把名字換成李弘智?這是父親的名字,希望他可以不用那麼辛苦。」

「沒關係,兩個名字我都稟報,城隍爺知道該怎麼處理。」老道長和善地看著他說。

那一刻,李光宗覺得心裡頭的空洞好像慢慢聚攏起來,他想,回家後一定要和父親聊聊,也許明年可以帶他過來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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