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相隨‧徵文佳作】米卡咪/藥王
✏️劇情主要角色|藥王大仙、毗尸娜、阿公、許育緯、許順全
🌠編輯部短評|故事描述了一個少年和他的祖父之間的深刻情感,這位祖父是一位信奉藥王大仙的草藥師。少年對於沉迷賭博和酒精的父親憤恨不已,他用自己的血祭祀藥王大仙,詛咒父親遭受慘死。這個決舉動觸發了一連串錯誤的開端。故事引人入勝,敘述鮮明生動,結局耐人尋味。
一、
「喀──」我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
眼前的生物張大了嘴,一口就咬掉母雞脖子,鮮血四濺。夕暮時分,晚霞爛然,詭異的橘紅色光將大地籠罩,遠方傳來陣陣吹狗螺的聲音,日夜交際,逢魔之時。
只見祂不疾不徐的撕扯嘴邊肉塊,既優雅又殘暴的享用,連散落在地的羽毛及臟器都不放過,最後甚至伸出舌頭來,舔舐噴灑四周的雞血。沒幾分鐘時間,一條生命就在我面前消逝,我討厭這樣的時刻,更討厭乖乖獻上祭品的自己。
我趕在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前回家,家裡的小白搖著尾,一跛一跛的出來迎接,而在牠變形扭曲的腳上,還能清楚看見那傢伙留下的齒痕。
「沒事的。」我緊緊將小白抱住,「這裡有藥王大仙的保佑,祂進不來的。」
望向設立在堂屋正中央的神壇,蠟燭的火焰隨著晚風輕擺晃動,我假裝自己沒聽到外頭那沉悶厚重的腳步聲,正規律的繞著三合院移動,彷彿等待著一個能夠入門的機會……
二、
天未亮,阿公就已出門去採摘藥草。
「要是等太陽出來,藥性就會被破壞,我們做的是解救蒼生的工作,不能怕辛苦。」他總這麼說。所以儘管雙眼早因白內障而視力模糊,仍堅持每天摸黑爬上山。
每星期三,阿滿嬤都會來拿藥,她的腰因為種田而椎間盤突出,右腳則是年輕時出過車禍,每逢雨天或換季,就痛到無法行走,所以要先用苦根草去除身體濕氣,再佐以蓮膽花及山貝母調養生息,最後靠著野烏頭來加強骨本。
這些藥引阿公都清楚的記在本子上,十幾年前,每天來拿藥的人絡繹不絕,連還在唸小學的我都得幫忙,但隨著時間過去,老一輩凋零、搬家,周圍剩下廢棄的農田與農舍,只有我們跟少部分里民,還順應天命留在這。
「緯仔,你來幫阿公曬藥草。」雖然已年近六十,阿公處理藥材的方式還是一樣俐落,他輕拍掉葉上砂土,用純淨的午時水仔細清理葉脈,甩乾後小心鋪平在帆布墊上,動作一氣呵成,充滿職人的堅持與驕傲。
自從阿嬤去世後,家裡只有我們祖孫倆,我當然就是唯一的助手,有時從阿公眼裡會看見對我的期許,希望能從他手上接下衣缽,將藥王大仙的濟世精神延續下去。但當我發現,最珍貴的藥草都無法殺死阿嬤身上的癌細胞時,就成了不信之人。
「昨晚,你爸爸有來,但那時你已經睡了,就沒有叫你起床。」
聽見這話,我動作的手不禁停下。「他又來跟你拿錢嗎?」
「……啊不然還會有什麼事。」
「你不要再給他錢了!每天不是喝酒就是玩百家樂,這種廢物到底哪來的臉回家要錢,怎麼不死一死算了!」
「沒大沒小。」阿公拍了我腦袋一下,「再怎麼說他還是你爸爸,不能這樣說話。」
「可是我說的是事實……」
「好了別說了!阿公先到田裡忙,剩下的就交給你。」
望向他年邁佝僂的背影,內心滿是不捨,只希望那個垃圾滾的越遠越好,別再來干擾我們生活。
三、
某日中午,我還忙著打掃雞舍的時候,里長匆匆忙忙的跑來家裡。「育緯,不好了!你阿公昏倒了。」
「什麼?」我頓時覺得眼前一黑。
「是春水叔經過時候看到的,他人已經被救護車載走,送到附近的基督教醫院,你現在就坐阿伯的車過去。」
待車子一駛到醫院門口,我立刻鬆開安全帶衝下去,跑到急診室,著急的尋找阿公的身影。
「許順全、許順全的家屬有在現場嗎?」
「在這!」我連忙朝護理師揮了揮手,跑向角落的病床。
只見阿公臉色慘白的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濕,嘴裡還發出陣陣痛苦的呻吟聲。
「跟你確認一下,你跟許順全是什麼關係。」
「我是他孫子。」
「你滿十八歲了嗎?他有沒有其他親人?」
「還沒,我阿嬤去年過世了,家人只有我跟爸爸而已,但是爸爸他、他工作比較忙,所以應該沒辦法過來。」
「……好。」她朝我看一眼,彷彿懂了些什麼,卻又體諒的不說出口,「等下醫生會過來跟你說明狀況。」
不一會,只見穿著白袍的醫生從遠方匆匆趕來,手裡還拿著報告。
「你是家屬嗎?」他雙眉緊皺,彷彿擰不開的結,而那並不是好消息會有的表情,「我簡單說明一下,許先生送來的時候因為數值不太正常,所以我們緊急照了CT斷層,結果發現腦部有腫瘤,已經壓迫到神經,若不儘快取出恐怕有生命危險,但……麻煩的是那個位置不太好動手術。」
「那該怎麼做比較好?」我聽見自己聲音,又苦又澀,像是吞了一整片沙漠。
「我會建議你們轉去市區的天心醫院,那裡有在開新式的達文西手術,這種狀況他們應該比較能處理。」
「意思是要轉院嗎?」
「對,我會寫轉院單跟引薦書。」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這對你們來說是最好的方式了。」
四、
隔天下午,很快就接到了天心醫院的電話,說已處理好轉院手續,並聯絡救護車進行接送,只需我去填寫文件,就能儘快進行治療。醫院離我家有很長一段路,如果搭公車的話需要好幾個小時,所以拜託春水叔載我一程。
「叔叔,不好意思還讓你特別跑一趟。」我坐上副駕,搖上車窗,很感激他在農忙期還願意放下手邊工作,特地載我過去。
「唉唷,這沒什麼啦!我跟你阿公也認識二十多年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沒關係。」
炙熱的陽光烤穿過擋風玻璃,直射臉上,老舊的冷氣吐著微微涼風,車裡瀰漫著汗水和泥土的氣息,代表了人與土地的連結,也是阿公身上的味道,而想到此時,他正一個人孤伶伶的躺在病床上,心就不禁一陣揪緊。
歷經漫長的車程,總算是到了目的地。尚未入門,我就被那磅礡的外牆給嚇到,有別於一般常見的白磚牆,天心醫院的外觀是用灰黑色板岩打造,周圍佈滿了高大的樹木及修剪合宜的草坪,而門口中央,還有偌大的噴水池,彷彿飯店一般豪華。
我茫然地隨著人群走入裡頭,還來不及看牆上的指示牌,一個身穿天藍色背心的志工就走到身旁詢問:「你好,請問是來看病還是找人的?」
「我來找阿公的。」
「那請跟我來,住院大樓是往這邊走。」
跟在他身後,我發現志工的比例在這醫院出奇的多,他們看來都訓練有素,遇到和我一樣初來乍到的人便會主動上前,一發現小孩哭,便從袋裡掏出玩具安撫,看到行動不便的老人就立刻過去幫忙。好似在他們的引導之下,便無迷惘受苦的羔羊。
「到了,就是這裡。」他親切的笑了笑,「祝你阿公早日康復。」
「謝謝。」
雖然是健保給付的三人房,但裡頭空間卻意外的大,阿公的病床是最旁邊的A床,一整片落地窗將陽光帶入,也好像將迎來希望。
放下背包後,我走到護理站去辦理住院手續,但因尚未成年的關係,有許多表格都不能簽署,護理師發現後便問:「你爸爸沒辦法過來一趟嗎?」
「沒辦法,他不會來的。」事實上,我連他的電話號碼都不知道。
「那好吧,我請我們組長過來協助你。」只見她拿起話筒,按下分機,小聲的不知道說了什麼,幾分鐘後,一個穿著西裝的男子就出現在眼前。
「你好,我是天心醫院關懷組組長,敝姓黃,很高興認識你。」他朝我遞了張名片,上面有著許多顯赫的稱謂。
「你好,我叫許育緯,是許順全的孫子。」
「我知道。」他輕拍我的肩膀,「轉院單的資料跟引薦書我都看過了,你先跟我去會議室一趟,有些狀況想跟你談談。」
隨著他的腳步,我走進一間寬敞明亮的純白會議室,裡頭似乎可容納三十幾人聚會,空間大到連腳步聲都傳來回音。
「育緯,在基督教醫院的時候,醫生應該有跟你解釋阿公的狀況吧?」
「有……我記得他說阿公腦袋有腫瘤,而且位置不好手術,所以才會轉院來這裡。」
「沒錯,因為狀況特殊,現階段最適合的是達文西療法,全台灣除了台大外,應該只有我們這能開這種刀,這是一種新式療法,透過AI微電腦去輔助判斷,並掌握位置,即使貼近血管或神經,也能夠進行腫瘤剝離,只是健保沒有給付,如果加上後續的配合用藥,會是蠻大的一筆費用。」他邊說邊在紙上寫了一個數字,是我從沒想過金額,是即使爸爸不玩百家樂都湊不到的鉅款。
「可是我們沒有這麼多錢……」
「育緯別擔心,這就是我會過來的原因,我們天心醫院有個救助專案,如果通過審核,可以補助大部分的醫療費用,可以試試看。」
「那要怎麼申請?」
「要先準備文書資料,等第一階段申請過了,上層主管會來訪談及面試,比較個案間的狀況及急迫性,最後再交給院長複核。」他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放到面前,「這裡面是申請書,有空的時候寫一寫。」
「好,我等下就來用。」
「這樣就對了,育緯!越是遇到不好的狀況,我們越是要積極處理,記得申請書一定要誠實填寫,越詳細越好。」
「好……」
「記得唷,這是最重要的部分,一定要詳實,不然會失去資格,千萬不能說謊!」他用力的強調,整間會議室都迴盪著聲音。
「好,我明白。」
「很好育緯,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五、
等寫完那份問卷時,已經晚上了,總共六百多題。開始時,題目還算是正常,只是詢問住家、學歷、地址、家庭成員、收入、宗教信仰,但填到後面,卻是各種奇怪的問題。
「(387)請問你相信言語是有神靈的嗎?」
「(423)若是你在河堤邊撿到一尊破舊的神像,那你會選擇如何處置?」
「(595)某天寺廟發生了大火,你會先搶救什麼東西?」
本來想隨意作答就好,但會議室裡黃組長的「誠實」二字,一直在內心迴盪,所以儘管腦袋已累到如漿糊一般,還是咬牙寫完每道題目。
「緯仔,天色佷晚了,你趕快回家休息。」
「我不是說今晚要在這邊過夜嗎?」
「不行!」他大聲駁斥,「你難道忘了每天早上都要供拜藥王大仙嗎?阿公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要是沒有大仙的庇佑,附近的亡魂聚集起來,佷容易墮入餓鬼道成為毗尸娜,到時會害多少人送命!」
「可是……」
「別說了!我等下就聯絡春水載你回去,有問題阿公會聯絡你,到時候再過來就好。」見他心意已決,我也只好摸摸鼻子回家。
接下來的日子,在醫院與家裡來回奔走實在辛苦,雖然附近的叔叔嬸嬸們都會過來幫忙,但田裡的農活,加上調製藥材、供拜等雜事,已經讓我累到體力透支,每天幾乎沾枕即眠。
所以,當我那日看見出現在客廳的爸爸時,才會如此憤怒。
「你來這裡做什麼?」
「嗯?你什麼態度?」他抖抖手裡的菸,「老子回自己家還要你管嗎?」
「這裡才不是你家!給我滾出去!」
「……吵死了,我是來找你阿公的,他人呢?」
見他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我的理智瞬間斷裂,將手上拿來洗菜的鐵簍狠狠砸了過去:「你這個廢物!只會來要錢!阿公已經住院了你還不放過他嗎?要不是你每天賭博喝酒,我們家會搞到這個樣子嗎?」
「操你媽的現在是怎樣?」他舉起手,一巴掌就將我打在地上,還伸出腳死命的往我身上踹。
心灰意冷之際,外頭的小白突然衝了進來,張嘴咬住了他的小腿。
「媽的死狗,給我滾開──」他又驚又怕的踢著左腳,但小白的嘴卻是死死咬住,怎樣都不肯鬆開口。情急之下,他於是掄起拳頭,用力朝牠的頭揍下去,一次又一次,就像以前對我做的那樣。
見狀,我立刻衝到藤椅旁,拿起阿公收割用的鐮刀,嘶吼道:「夠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就要你好看!」
「操!遇到你們真是有夠衰尾……」語畢,他還用力踩了小白一腳,最後才悻悻然離開。
待他走後,我連忙趕去小白旁查看,發現牠的牙齒被打斷好幾顆,眼角也都受傷流血,看來非常虛弱。悲憤、無奈、自責、怨恨,各種情緒交織在我腦中,成了怪物的餌料。
佷久很久以前,我曾無意間愛家裡翻到一本古書,上頭詳細記載了家族與藥王結緣的過程、祭拜的方法,以及萬不可做的悖德禁忌。我拿起鐮刀,用力往手上一劃,鮮紅四溢,但我已不在乎。
「藥王大仙在上,信男許育緯在下,今日今時與您結願,本人願以自身作獻,換取許煌雄這人渣不得好死。」
答……紅血滴入本應純淨的午時水中,萬物巨變,詭而森然,也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六、
爸爸的死訊,佷快就在鄰里間傳開。發現他的是兩名登山客,偶然在山道間看見掉落的手機,往下瞧好像有看見人影,這才報警處理。死人在這塊土地上不稀奇,但奇怪的是死狀。
推估是因失足而墜落山谷,比手還粗的樹枝不偏不倚插過腦門,他臉上卻帶著一抹慈祥圓滿的笑容,彷彿這不是一場意外,而是某種凜然殉道的方式,對照因動物啃咬而露出白骨的軀幹,更是詭異至極,就連承辦員警也說,這是他從業三十幾年來遇過數一數二的弔詭案件。
我拜託里長協助處理後事,並不要告訴阿公,怕影響他的病況。里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答應了,除了誇我懂事外,似乎也真心為我爸的離世感到傷心,畢竟他在這土生土長,眾人一路看望著他,見他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長成了徹頭徹尾的敗家子。
火葬那天,白煙裊裊,長輩說需在儀式前抓把葉子放在袋中,等結束後再灑在門口,意味將穢氣丟棄,也能終止一切厄運。
離開時,我將口袋裡的金榕掏出,還來不及拋離,一陣大風就刮過來,沙子進了眼,痛的直掉眼淚,我拿下眼鏡揉揉雙眼,卻發現眼角似乎有個高大、陌生的身影。
瞬間,我的雞皮疙瘩長滿手臂,只好假裝若無其事的戴上眼鏡,一邊用餘光偷偷觀看──那是似人非人的生物,身長好幾公尺,面貌扁平而模糊,雙手過膝,呼吸濁重,頭的兩端還長了像是鹿角或樹枝一樣的東西,全身泛著苔綠色光芒。
頓時我的血液像被抽乾似的,雙腿不住發抖。我想起了爸爸那奇異的死狀,明白自身報應終究是來了,任何詛咒都需付出代價,一命換一命也只是正常。
等了許久,以為祂會用手掐住喉嚨,或張開血盆大嘴一口就將我吞噬,卻什麼事也沒發生。
「緯仔,你要記住,若遇到毗尸娜,單憑藥王大仙的力量是壓制不了,需有其祂大仙幫忙才能殲滅,另外,初生的毗尸娜不具智力,只是行屍走肉,待九九八十一天後,才會真正化形,可趁這段時間去尋找幫忙,切莫投機行事。」阿公的話突然在我腦中響起。
我望向眼前怪物,似乎真的沒有想法或攻擊性,便因此鬆懈下來,全無意識到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
一路上,祂都緊緊跟隨,我心想到家後就安全了,有著藥王大仙的庇蔭,或許祂就無法進來。只是沒想到,平常都乖乖待在客廳的小白,在我下車離家還有段距離時,就突然衝了出來,發瘋似的對著身後狂吠猛叫。
「小白,不要這樣,外面很危險,我們趕快回家……」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聽見耳邊傳來陣陣哀號。
本在後頭的毗尸娜,不知何時跑到面前,陰燦燦的張開大嘴,直接就往牠的左腳咬下去,瞬間鮮血直流,似乎還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住手!」雖不敢肯定,但我總覺得眼前的毗尸娜似乎就是爸爸墮魔而成,因無法忘懷生前種種,才會違反習性,對小白報復。「拜託祢行行好放過小白吧!我願以雞鴨當做祭品,只求祢能高抬貴手放牠一馬──」
不知是我的話奏效,抑或藥王大仙顯靈,只見祂緩緩鬆開了嘴,面無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後,便逕自從眼前消失。
見狀,我趕忙抱起小白,衝進三合院裡,拿出櫃子裡的十葉花、冬青長柏、香羽、豬鬼草,放進砵裡搗碎後,加入午時水,沿著屋外噴灑一圈。這是阿嬤還在世時教我的,說是能以植物的藥性去瘴除穢,若遇不乾淨的事物,能起到救命之用。
雖然不知道對毗尸娜能起到多大作用,但我還是不放棄的灑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只盼能換得一個安身立命的場所。
七、
自那日起,我便害怕夜晚的來臨,即使已將床墊搬到神壇旁邊,仍舊每晚都做惡夢,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把我嚇醒,猶如驚弓之鳥一般脆弱無助。而且已好幾個禮拜過去,救助專案依舊沒有下文,阿公的身體越來越差,常常睡睡醒醒,不是頭痛就是想吐,連站起身子都有問題。
多重影響之下,我的精神狀況同樣也遭受打擊,就連病房的護理師也發現不對勁:「你這樣不行!在照顧病人之前要先照顧好自己,不然連你都倒下了該怎麼辦?」
「……沒關係,我只是最近比較累而已。」
「你在煩惱救助專案的問題對不對?」她開門見山的說,「我今天會聯絡黃組長,看看流程跑的怎麼樣了。」
「謝謝你。」
「這沒什麼,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我拉開病床旁的陪伴椅,勉為其難的躺在上面,雖然空間狹小,但疲累已到達臨界值,儘管思緒仍紛亂不息,依然很快就進入夢鄉。起床後,已是下午三點,這是我近期睡的最好的一次,或許是因為阿公就在我身邊,也或許是我從未在醫院見過毗尸娜的身影。
就在我收拾東西,準備要搭車回家時,病房外突然有一個嬌小俏麗的女生,怯懦懦的伸出頭來:「請問……是……許……許育緯嗎?」
她的聲音非常小聲,速度也很慢,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吞吐,彷彿在思考語句,但更像是在喃喃自語一樣。
「是?」
「我叫……書欣……是……黃組長叫我來的……他說……最近比較忙……問你……能……能不能去……集會場……跟他……見面……」語畢,她緩緩走上前來,拿了張宣傳單給我後,就逕自離開了。
「歡迎各位善男子、善女子,於本月二十號,早上八點至彌天大殿集會場,進行彩排及佈置,一起奉獻心力,成就之後的佈道大會,以達喜樂四方、佛滿天下之善舉。」在文字後面,還印了一個身帶法環的神明,一手捧著火燄迎向天際,一手則是舉劍指地。
因為家裡的信仰,我對於各方諸佛算還算認識,但卻從未看過這尊神明,而在傳單最後,還印了一句「天滿教傳達委員會製作」,這名字同樣也是前所未聞。
「咳咳──咳咳咳──」阿公不知何時轉醒,痛苦的想坐起身子,儘管內心的疑惑是越來越深,我也只好放下傳單,趕快過去幫忙,順便拿起桌上的垃圾袋,以免他突然嘔吐。
不用醫生說,我也知道阿公的健康每況愈下,但目前唯一的根治方法,就是透過手術去取出腫瘤,不然其他的藥物或是療法,都只是治標不治本,徒增痛苦罷了。
而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黃組長說的救助專案了,望向被擱置在一旁的傳單,我明白,這下是非去不可了。
八、
傳單上所說的彌天大殿,在捷運的最後一站,下車後還要走個十分鐘左右。位置約在半山腰上,依山傍水,位置清幽閑適,彷彿大城市裡的世外桃源。
我將那天收到的傳單,以及黃組長的名片放在口袋,因為這裡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怕要是被問起,也還能有個說法。距離八點還有一點時間,但大殿裡早已人山人海,四處都是走動的人群,正忙著佈置活動現場,放眼望去,眾人皆著藍色制服,後頭還印了大大的天滿兩字,讓身穿一身黑衣黑褲的我看來特別突兀。
「同學,請問是來找人的嗎?」一位阿姨堆著滿臉微笑,親切問道。
「是,我是想找黃組長,不知道他有沒有空。」
「組長他要下午才會過來,不然你先留在這裡等他好了,這件背心給你。」我接過她手上的淡藍色背心,看來相當眼熟,像是天心醫院的志工會穿的。穿上後,我感覺自己似乎不再那麼格格不入,周遭注視的眼神也少了許多。
阿姨將我帶到講台前,介紹給青年部的大家認識,多數年紀看來都和我差不多,但臉上都閃耀著熠熠光芒,彷彿真心為自己的付出感到驕傲。
這時,我注意到,那天來醫院找我的女生原來也在,她沒有和其他人坐在一起,而是一個人在角落張貼海報跟標語,和說話的方式不同,她做起事情乾淨俐落,全然不需別人幫忙。
「你認識書欣嗎?」小組長問。
「沒有。」我搖搖頭,「只是在醫院見過一次而已。」
「這邊中午會提供膳食,青年部也會一起用餐,到時可以好好認識一下。」
或許是小組長刻意安排,用餐時,書欣就坐在我旁邊,但基於我倆僅有一面之緣,也不知道開口說什麼,只好尷尬的看著桌面。
「在用餐前,我們先來進行分享惜福時間,每個人說出最近覺得感恩的事情。」小組長看向我,「育緯,你第一次來,就由你先進行。」
未料有這環節,我困窘的抓抓頭,努力在心中思索著。事實上最近的生活黯淡無光,實在沒什麼開心的事情能夠分享,便脫口而出:「前幾天里長給了我一袋蕃薯,很好吃,是我吃過最甜最綿密的,我跟小白都很喜歡。」
「呵……」聽見我的話,書欣抬起了頭,輕笑出聲。
那是我在這世上看過最好看的笑容。
時間頓時慢了下來,只聽見我自己鼓譟奔走的心跳。後面的一切我都不太記得了,只隱隱感覺好像幫忙核對很多表格,擺放許許多多椅子,直至黃組長來之前,都還恍惚如夢。
「育緯,抱歉讓你久等了,最近實在是非常忙,有醫院的事情要處理,又有佈道大會要準備、排練,根本分身乏術。」他擦擦臉上的汗,「你是想問救助專案的事對不對?」
「對,因為阿公最近的狀況不太好,我知道流程跟審核都需要時間,但還是想問能不能加快進行。」
「我能明白你的擔憂,如果可以的話,後天的佈道大會最好也來參加,到時候我會把你介紹給幾個主管認識,如果他們願意幫忙,說不定可以加快時程。」
「負責審核的人,後天都會來嗎?」
「一定都會來。」他加重語氣,「這次的大會是由教主親自主持,所以大家都會參與,育緯,能有幸參加是你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但不是天滿教的人也能參加嗎?」
「一般狀況是不行,但我會特別幫你申請,只要事後補交單子就行,這你不用擔心。」
「瞭解,謝謝黃組長的幫忙。」
「沒什麼。」他拍拍我的肩膀,「育緯,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替你做這些嗎?」
「呃……不太清楚。」
「因為你是一個很特別、很特別的孩子。」他的視線落在我身後,彷彿凝視著什麼,「記得後天一定要準時參加,我會盡力幫你爭取的!」
還來不及細問,就有人來找黃組長詢問事情,見此,我也不好意思再繼續打擾,只好匆匆說了聲謝謝就離開了。
九、
時間過的飛快,馬上就到佈道大會的日子了。黃組長事前有託人拿衣服給我,畢竟是連教主都參與的大活動,服裝統一也不過是基本要求。
而到了會場,我差點沒被人山人海的場面給嚇傻──摩肩擦踵、萬頭攢動,龐大的人流將現場擠的水洩不通,我跟在後頭排隊,卻發現眾人竟然都井然有序,耐心的等候入場,充滿祥和之氣。
「能參加今天的佈道大會實在是太感恩了!我們全家都有報名,但只有我被抽到,我要代替他們仰望教主的尊容,得善果福田,願天恩賜福,澤滿四方。」我身後的阿姨驕傲的跟同行友人說。
聽到這話,我內心的困惑就更深了,既然連天滿教的人都不一定能夠參與,那為何黃組長會特別安排我過來呢?
半小時後,總算是跟工作人員核對完身分,順利進場,並找到對應的位置坐下。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檜木及檀香,還播放著輕快的宗教歌曲,而眾人似乎都耳熟能詳,不約而同的跟著音樂一齊合唱,法喜歡快。
我四處張望著書欣的身影,雖說在場這麼多人,找人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困難,但不曉得是機緣還是巧合,她竟坐在我前面三排,是不遠也不近的距離,雖不是伸手就能觸碰,卻也足夠凝視。
其實前幾天,在小組長的邀約下,我有加進他們的聯絡群組,裡頭當然有她,但即使是透過網路,還是相當沉默,話語也是零散支離,令人難以靠近。我至今也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會這麼在意,或許某些感覺總是來的毫無理由吧。
不知過了多久,現場的燈光突然暗下,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響起:「百年之前,因有感眾生困於苦難之中,天滿大佛便決定下凡救世,以無量之弘法,教導眾生解救萬物,使其脫離六塵八苦,請各位善男子、善女子,秉著虔誠景仰之心,一同恭迎我們偉大的天滿教主──」
震撼的鼓聲隨著聚光燈一同出現,舞台中央緩緩走出一名男子,身著白色道服,五官俊朗,在如雷的掌聲中向前,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在場的信眾見狀,立刻跪下身子五體投地,齊聲喊道:「教主好──」
「諸位好,請起身。」那是比想像中還要溫和爾雅的聲音,彷彿微風輕輕吹過草地般,令人和煦舒適,「很高興今天有機會來這講道,願助各位放下思惑,早日涅槃……」
與一般的佈道大會不同,他以近日的戰爭新聞當做例子,把難解的亡人落道說的深入淺出,透過他的說法,彷彿就能參透天機,讓眾人在渺渺邊的苦海中,有了一艘能夠乘坐安身的船筏。
記得黃組長說過,今天的與會嘉賓,不乏許多政界高層,甚至也有電視上才能見到的大明星,脂粉未施,低調虔誠的坐在前頭,眼神滿是敬佩與愛戴。在這裡沒有身分及地位,只有迷惘等待解脫的眾生。
過程中,時間似乎不再流逝,就連靈魂也都沉浸其中,須臾剎那,永恆無期,直到周圍再度響起了掌聲,才發現原來已過去整整三小時,所有人如癡如醉,感動不已,四處落下歡愉的眼淚。
而就在我以為活動要準備結束的時候,教主突然走下舞台,大家瞬間倒抽口氣,趕緊跪下身子,期待那不可多得的福澤能降臨在自己身上。
由於我和其他人一樣,額頭碰地,看不到前方狀況,但只覺得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突然,一雙手將我拉起,教主用那彷彿看破俗世的雙眼直勾勾盯著,把我一眼望穿,我的煩惱我的哀愁我那深不見底的憤恨和傷,全都無所遁形,在那樣的注視之下,不禁哭了出來,雙腳不住顫抖。
「孩子,久病之人將會痊癒;萬惡之身必當毀滅,吾為此將賜福與你。」說完,便用大拇指在我額頭按了一下,一股電流突然從頭頂流向四肢百骸,這些日子的苦痛與哀傷,頓然消散,純真猶如初生。
於是,在歡聲雷動中,我交出了信仰。
十、
翌日早晨,我接到黃組長電話,說審核已通過,只需一些流程,阿公就能立刻動手術。聽到這消息,我忍不住激動的叫了出來,不敢相信如此好運能降臨在自己身上。我開心的抱著小白跳上跳下,自從昨天參加完佈道大會後,就不再看到毗尸娜出現,深夜也未聽聞腳步聲,讓我能一夜好眠,不再擔心受怕。
或許是這份喜悅太過難得,實在想找人分享,一股衝動之下,我拿起手機傳訊息給書欣──問她待會有沒有空,能不能和我一起吃個飯。
「等等不行,要去醫院,拿藥。」她回。
「是去天心醫院嗎?我剛好也要去看阿公,還是我們約在地下一樓的美食街,那邊有家咖啡廳還不錯,吃個早餐也會比較有精神。」
我緊張的按下發送鍵,還不忘傳了張可愛的貼圖,讓這邀約看來不那麼生硬。但等候許久,卻一直都沒收到回覆,甚至連讀都沒讀,而就在我困窘的打算收回訊息的時候,屏幕卻突然跳出訊息。
「好。」簡簡單單一個字,卻給了我無限的希望和想像,也讓我瞬間成為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為了不讓她等太久,我匆匆換了衣服,抓緊時間跳上最近一班公車,內心不斷排練見面的場景,我從來沒有跟女生單獨吃飯的經驗,自從國中畢業後,一直都在家裡幫忙,除了叔叔阿姨外,鮮少與人來往,實在不知道怎麼跟異性相處才好。
等我到了咖啡廳,發現書欣已經在裡面,坐在面向中庭的位子,靜靜的看著窗外,陽光灑落在她身上,美的就像幅畫一樣。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走到她旁邊,笨拙的拉開椅子,有些不自在的坐下。
「不……會……我也剛到……」她搖搖頭。
「想吃什麼?我去點。」
「都……可以……」
我於是私心替我倆點了一樣的經典早餐,她拿起飲料,仔細的看了一會後,才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了起來。
「今天約你出來,是想和你分享,黃組長早上跟我說,救助專案通過了,我的阿公很快就能動手術,他之前因為中暑昏倒,送到醫院後才發現腦部有腫瘤,但因為太靠近神經,所以……」為了掩飾尷尬,我開始滔滔不絕的說起話來,從阿公的病況一路講到了我高中輟學的事情。
「我……也是……沒繼續念書……」她說,高中的時候因為爸媽離婚,所以整個人充滿憤怒,四處惹是生非,是後來遇到黃組長後,才澈底改變。「是他……帶我……進入天滿教……之後做了很多……檢查……發現我有很……很嚴重的……情緒問題……要是不吃藥……會……變得會很糟糕……」
「所以你都會固定在天心醫院拿藥看診嗎?」
「對……我該……該走了……好像快……輪到我了……」而就在她站起身子,準備離開時,突然痛苦的蹲下身子,抱著頭不斷呻吟。
「怎麼了?」
「沒事……我……我常常這樣……頭痛而已……等下就會沒事……」正如她所說,幾分鐘過後,蒼白的嘴唇漸漸恢復血色,人也看起來精神許多。「好了……我……我真的該……走了……」
為了不耽誤她看診,即使還有些擔心,還是只能和她揮手道別。望向她離去的背影,我暗暗在心裡思索著,有一帖藥,或許能改善她的狀況,只是那藥引麻煩少見,而且步驟繁複,需在月光下熬煮一夜,若是不小心打盹或搞錯順序,藥效會大打折扣,就連阿公也很少做。
不過,在愛情面前,任何的困難都是渺小而微不足道。
十一、
為了她的這帖藥,我還坐車到隔壁鎮上,那裡的水接近源頭,有些稀缺的植物比較容易找到,但儘管如此,要湊齊所有藥材還是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月光下,蛙鳴鳥叫,我在小白的陪伴下,看望著眼前陶鍋,生怕一個疏忽,所有努力就會毀於一旦。夜涼如水,沉靜無聲,某些思緒突然在腦海裡翻攪起來,我想到了我對爸爸下的詛咒,以及可能是他墮化而成的毗尸娜,內心感覺很是複雜。
這些消息我都沒讓阿公知道,畢竟眼下的希望,就是他能動完手術,早日康復,一切都等他好了再說。我暗忖,有關毗尸娜的事情,能考慮問問黃組長,或請他幫忙轉達教主,自那日佈道大會後,毗尸娜就消失的無影無蹤,這一定和教主的賜福有關,可能他就是阿公說的大仙,法力高強才能鎮壓災厄,要是能協助,說不定就能將其殲滅,但要是他發現這一切的作俑者都是我……
「算了!先別想了!」我用力拍拍自己臉頰,把注意拉回眼前。書欣說明天下午要去醫院回診,我和她約好結束後在中庭見面,想趁這機會,把藥拿給她,看看能不能改善頭痛的問題。
「小白,你覺得我跟她有機會嗎?」深夜裡,一人一狗盯著熠熠星空,滿腹心事化作話語飄散在遠方。
翌日,去病房探望完阿公後,就捧著保溫杯,慢慢走向中庭,路程雖近,腳步卻充滿忐忑,實在不曉得她願不願意收下。即便已過中午,炙熱的豔陽仍高掛天上,才沒走幾步路就流了滿身汗,我找著一處樹蔭,坐在石椅上等她。
過了約莫十幾分,只見她拿著藥袋,推門朝我走了過來:「抱歉……拿藥……等比較……久一點……」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什麼事要忙,今天約你過來只是是想給個東西而已,上次見面你說偶爾會頭痛,所以我特別熬了一帖藥,應該多少能有幫助。」
「……藥?」
「與其說是藥,其實更像是保健品。」我連忙解釋,「主要是能對體質進行調理,就算有在吃西藥也沒關係,兩者不會相冲。」
她指指我手上的保溫瓶:「是……那個嗎?」
「對,你可以先喝一口,看看能不能接受。」我將瓶子遞過去,她小心翼翼的轉開,聞了聞。
「很香……」
「銀蘭花跟馬黃草的味道比較濃郁,剛好用溫煮的方法會更顯香氣,而這帖藥要配合節氣進行調整,不同時節會有不同的作法,很麻煩。」
她點點頭,低喃一句謝謝後,就咕嚕咕嚕喝下,半分猶豫都沒有。
「比……平常……吃的藥……好多了……」
「太好了,如果能接受的話,我之後再拿給你,這藥一個月要服用兩次,起碼要連續半年效果才會顯著。」
「好……」她默默將保溫瓶收到包裡,我心想,這或許是個好的開始。
結束會面後,我走回病房,收拾東西,正準備要去搭車時,突然接到黃組長的電話。「育緯,你現在人在哪裡?」
「在阿公這邊,怎麼了嗎?」
「你現在趕快過來6A這邊,狀況很緊急。」說完,他就逕自掛斷電話,一點也不像平常作風。
儘管困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還是依照他的指示,匆匆離開病房,搭電梯去到了6A區。這個區域主要是工作人員的休息室,一般民眾沒有門禁卡是進不去的,而我才剛走出電梯門,就見黃組長已經在外頭,急急忙忙就拉著我過去。
「剛剛有人通知,說書欣突然情緒崩潰,聽說她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是你,你有印象做了什麼事情嗎?」
「書欣?情緒崩潰?」我滿是疑惑,「什麼意思?」
「唉……」他無奈的嘆了口氣,「你自己進來看看吧!」
才剛踏入休息區,整個空間都迴盪著刺耳的尖叫聲,黃組長打開其中一間房門,只見書欣躺在床上,又哭又叫,頭髮凌亂不堪,還不停用力敲打著自己。見狀,我也嚇的完全說不出話。
「我有聯絡她的醫師了,應該等下就會上來幫她注射鎮定劑,到時候會好一點。」他沉著臉說,「育緯,我要你現在仔細想一想,你們見面的時候,有沒有做什麼刺激到她?」
「沒有啊!我只是拿我自己熬的藥給她而已,那帖藥是我親手熬的,藥性都很溫和,照理說是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
「什麼藥?是哪裡來的?」
我於是一五一十的跟他說明,包含我家信奉的藥王大仙,以及一直以來都會幫居民開藥這件事。
「那最近你們家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有、有不太好的東西出現了……」心想也許終於紙包不住火,沉默一陣後,我把毗尸娜的事情也說了出來,但隱瞞了詛咒,及可能是爸爸墮化而成這件事情。
聽完後,黃組長滿臉鐵青,要我先去外面等候,他需要打個電話。我坐在外頭的塑膠椅上,感覺一分一秒都是煎熬,耳盼彷彿還能聽見書欣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許久後,黃組長總算從裡頭走出,「育緯,我等下先開車載你回去。」
「回去?那書欣怎麼辦?」
「我們必須要回你家拿藥王大仙的神像,進行淨化儀式,我剛剛和教主通過電話,他覺得應該是神體被污染,影響到了藥材,才會發生這種狀況,要是不儘快處理的話。」他說,「書欣有可能會死。」
十二、
黃組長開車載我回到了家,我立刻衝下去,直奔堂屋去取神像,不知為何,小白見狀卻咬住了我的衣角,怎樣都不肯鬆口。
「小白,不要鬧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得趕快走才行──」不管我好說歹說,牠還是緊緊咬著,一點都不願妥協。情急之下,我只好脫掉外套,趁隙往車上跑去。
「嗚汪!嗚汪!嗚汪……」甫關上車門,小白就衝了出來,不停著車子狂吠。
「我們還是快點離開,牠今天不知道怎麼了,平常不會這樣的說……」
「看來是條很聰明的狗,這麼擔心主人。」黃組長低聲說道,並將方向盤一轉,小白的身影頓時就消失在後頭。
車子飛快的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對於目的地,我全然未知,黃組長也隻字不提,只大概知道是要去和教主見面。我一路捧著藥王大仙的神像,上頭的金漆早已斑駁,臉也被燃香薰黑,但那淡淡的梢楠木香氣,還是讓人覺得熟悉而放心。
不知經過多久,總算是下了交流道,我定睛看看四周,不像熱鬧的地方,而且越開越是荒涼,又過了好一會,才終於在一幢獨棟建築前停下。黃組長熟練的停好車子,按下對講機,大門就哐的一聲打開來。
我跟在他後頭走進屋裡,裡頭的陳設富麗堂皇,挑高的天花板掛著閃耀奪目的水晶燈,成套的牛皮沙發配上高級原木長桌更顯氣派,一旁還放著平台演奏鋼琴,及大到不像話的液晶電視。一切都很完美,就像樣品屋一樣完美。
穿過長廊後拐個彎,來到一個偌大的空間,這裡僅僅放了張木桌跟幾個杯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育緯,你先在這裡等著,我請教主過來。」
我緊張的吞了吞口水,感覺這空無一物的房間,不知怎麼就是讓人心慌,胸口惴惴不安,我下意識的將藥王大仙的神像又抱的更緊些。
沒過多久,教主就開門進來,依然和穿著和上次一樣的白色道袍,只是身體似乎用朱砂筆寫滿經文,紅燦燦的透過白紗顯現出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沒事的,這是等等淨化儀式所需。」察覺我的視線,他輕聲道,「在開始之前,我要先取你的頭髮、指甲、鮮血。」
教主拿出一把黑色小刀,俐落的取下所需,過程相當熟稔。他依序放入桌上三個杯子,裡頭似乎已事先斟好黃色液體,我的頭髮在裡頭載沉載浮。
「來,把大仙的神像放在三個杯子後面,然後用打火機將杯子裡的東西點燃。」
我有些遲疑的踏出腳步,感覺懷中的佛像似乎震動了一下,彷彿正抗拒眼前儀式。接過他遞來的打火機,本來還疑惑是否真能燒起,但才剛接觸到火苗,杯子裡的液體就立刻燃起,還發出刺鼻的臭味,像是臭掉的雞蛋一樣。
「等火焰熄滅,你需按照順序,把杯子裡的淨化之水,倒在神像上面。」
幾十秒的時間,裡頭的一切就燃之殆盡,只剩下黏稠的黑色液體。我顫著手,依照指示,把液體倒在神像上頭,瞬間劈啪作響,神像因此出現裂痕,空氣中瀰漫著草木腐壞的味道。
「最後,把神像舉起來用力摔碎,毀壞其萬惡之身,儀式就能結束了。」
「……摔碎?」
「對。」他直勾勾的盯著我,「這是最重要的一步,也是為了讓書欣趕快好起來。」
聽見他的話,我的腦海浮現書欣痛苦掙扎的模樣,為了讓她能儘快恢復正常,儘管有萬般不捨,還是只能照他所說,將神像高高舉起,用力往下一扔──
「哐啷──」佈滿裂痕的神像,在碰觸到地面的同時,頓時碎散開來。
看著眼前大大小小的木塊,離散的幾乎看不出原本形狀,我們許家從古至今的信仰,已被我一手摧毀。原來真正的敗家子不是爸爸,是我才對。空氣中已聞不到任何草木味,反倒是那股刺鼻的臭味越發濃烈,我感覺自己的腦袋一陣暈眩,雙腿一軟就倒在地上。
往下一看,詭異的黑色斑紋從腳底竄出,如小蛇一般漸漸爬滿全身,被它侵蝕的地方就像石化一樣,完全無法移動。
「喔,看來詛咒開始反噬了。」教主低下頭,一派輕鬆的看著我。
「什麼……詛咒……?」我的全身開始僵硬,連出聲都有些困難。
「當你用血立咒祈禱另一個人死去,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說,「之前由於你家主神藥王的保佑,才能隔絕穢氣與災厄,現在祂已被你親手滅絕,詛咒當然就會出現。」
「你騙我……」
「看來你是真的不懂。」他不悲不憫的說著,「所謂的毗尸娜,初生如肉塊,據於黑暗,潛伏於世,待九九八十一日就能得到智慧,像我一樣煉化成形,你之前所看見的,其實是失去神格的藥王──祂為成全你的血咒而墮落於此。」
「那、書欣……」
「書欣很好,只是你的藥會讓她想起某些該忘卻之事,不過也無妨,只需再遺忘即可。」教主緩緩褪去身上衣物,血紅色的經文彷彿有生命一般,在他身上扭曲竄動。「就讓我先解決你身上的苦難吧。」
他緩緩朝我靠近,一步又一步。
「喀──」我再次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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