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相隨‧徵文佳作】迎風翹楚/失憶河

天官、地官、水官三位大帝高坐在神案上,俯視著前來祭拜的信眾。圖/黃善楓
天官、地官、水官三位大帝高坐在神案上,俯視著前來祭拜的信眾。圖/黃善楓

✏️劇情主要角色|天官、地官、水官、任曉閔

✏️編輯最愛金句|地官笑道:「現代科幻片那麼多,這四度五度空間的事就那麼難理解嗎?陰間陽間本就共存於世,按你們凡人的說法,不過存在的空間維度不同罷了,今夜便通過一條奈何橋將陰陽相連。」

🌠編輯部短評|作者以協助神明安置魂住宿的工作為故事的核心,展開一段關於心靈救贖的故事。文中融入了民間元素,並巧妙地勾勒出神明與迷惘鬼魂的形象,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最後,巧妙地解開了父女之間的矛盾,令人動容。

清晨,陽光從窗簾縫隙穿透進來,驚擾了任曉閔的清夢。她重重伸了個懶腰,懊惱的說:「煩死了,昨天怎麼沒把窗簾拉好?」此時,連窗外失憶河的流水聲聽起來都是那般擾人。

揉揉惺忪的雙眼,順著床頭摸到到手機,打開通訊軟體,在母親傳來眾多尚未回覆的訊息下又多了一條:〝曉閔,劉叔叔在日本幫妳買到好用的美顏機。找時間回家拿,好嗎?^.^〞

曉閔看著訊息,手指於螢幕回覆空格上猶疑許久,看著床頭那張自己與父母泛黃的合照,嘆了口氣,把手機螢幕關掉收進袋裡,提起背袋便往外走。「想嫁便嫁,關我什麼事?」她從三坪大的破舊小房間出來,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趕緊噤聲,躡手躡腳走過長廊,地板不住吱吱作響。

從五樓順著樓梯往下走,不知是否因為習俗或其他原因,這沒有設置四樓,曉閔直接經過三樓、二樓來到一樓,眼看就要走出門口…

「小姐,今天方便交房租嗎?」老太太年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讓曉閔寒毛直豎。

任曉閔轉過身,眼前是年過七旬的房東順婆,和她那七歲小孫子阿雨。順婆老愛穿著一身紅色衣裳,即使沒有喜事也樂此不疲;阿雨小小年紀便愛耍酷,總是穿得一身黑。曉閔雖然覺得順婆有些怪,卻是心慈的老人家,光房租就算自己便宜不少;阿雨看似調皮活潑,但曉閔總覺得這孩子其實挺早熟的。

曉閔擠出生硬的笑容說:「婆婆,不好意思,找到工作就立刻交房租。拜託再通融幾天,我這就出去找工作。」

阿雨喊道:「姐姐老愛騙人,工作找了那久還不是…啊喔!」順婆偷捏了阿雨一把,阿雨不住慘叫一聲把話打住。

「祝妳好運,找到好工作。」順婆莞爾,語氣還是那般溫和,牽著阿雨,走回房中,細聲對阿雨說:「這姐姐是好人,別這樣…」。

「嗯!」曉閔滿臉通紅,緊拉著背袋,快步走出民宿。

回頭看著這間失憶河民宿,曉閔心有所感,早年因失憶河美景極負盛名曾風光一時。隨著河床淤積,民宿老舊,生意一落千丈。大學時,曾和同學一同來此住宿遊玩,當時年輕氣盛不顧長輩忠告,硬在農曆七月到河裡游泳,突遇河水暴漲,差點溺斃,幸好最後有驚無險撿回一條小命,從此再也不敢輕易下水。

畢業後,曉閔負氣離家,工作未有著落,貪圖房租便宜,先住在這裡,後來連這點錢都付不出來。如今積欠順婆房租已有三個月,卻一再得到寬容,總是羞愧難當。雖然初出社會求職不易,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找份工作,或多或少還上一些房租。

於是,曉閔打起精神,依著先前投遞履歷的公司行號一一面試,從早上忙至下午,笑著臉回答了無數問題,也不知是過於緊張或想錄取的壓力過大,總覺得不太順利,雖然幾間公司要自己靜候佳音,始終感到希望渺茫。

面試完今天預定的最後一家公司,曉閔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路上,雙腳似乎快被磨到起水泡,覺得快虛脫似的。

曉閔不自覺來到一座牌坊下,拿出水瓶仰首張口,大口喝著,清冽的水滋潤著乾涸的喉嚨,凝神一看,發現牌坊上寫著斗大的五個字「三官大帝廟」。她時常經過這條路,早習慣有座牌坊立在路旁,卻未曾在此駐足,更別說注意到這牌坊上寫了些什麼,充其量不過當它是個古老的路邊擺飾。

「不知這三官大帝能不能保佑我找到工作?」這念頭突起,任曉閔已走進牌坊,在草叢裡的小路走了數十公尺,一座廟宇出現在眼前。她進了廟門,發現廟埕頗大,蠻乾淨的。要進廟裡,還須走上一小段路。

走著走著,曉閔突然覺得這裡似曾相識,腦裡逐漸浮現一些模糊回憶。隨著回憶越來越清晰,想起小時候曾和父母來這廟裡拜拜。猶記當時,父親摸著自己的頭,發出爽朗的笑聲;母親牽著自己,溫柔的雙眸那般慈祥;父母的愛讓曉閔感到幸福洋溢。

一家三人跪於三官大帝神像前,持香祝禱。

曉閔父親:「保佑閔閔能用功讀書,交到許多好朋友…」

曉閔母親:「保佑我家曉閔健健康康、快快長大…」

一家人向上天祈求聲音在年幼的曉閔心中縈繞未絕,即使爸爸媽媽禱念的聲音極小,仍清楚的傳進她耳裡,內心無比溫暖。「保佑爸爸永遠強壯、賺大錢,媽媽永遠健康美麗!」女孩以單純的心靈向上天祈求…

好景不常,父親向母親提出離婚,如天打雷劈般震碎曉閔的美夢,仍是孩童的她無力挽回父母的婚姻,只能選擇和母親同住,索性多次拒絕父親的探視。日子久了,漸漸失去與父親的聯繫。沒想到,後來相依為命的母親竟要再婚,心裡不再只有自己。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對曉閔而言,早已徹底支離破碎,了無踪影。

「反正,我已經長大,不用你們了!」曉閔踢起地上一塊碎石,嘴裡嘟嚷著。

這時,曉閔回過神,想起來此是為了祈求覓職順利,不禁慘然一笑,嘆口氣說:「人總要往前看,別老想著過去。」拋下過往,拖著沉重的腳步爬上短短幾階淺梯,曉閔終於進到廟裡。或許是那靜謐莊嚴的氛圍,讓她不由得肅穆起來。雖然四下無人,但曉閔的舉止依然小心有度。

偌大的廟宇,曉閔抬頭看著三尊神像,頭戴冕旒冠 ,手持玉笏,鬚長及胸,面容、服裝各有不同,與記憶中的模樣依稀相同。天官、地官、水官三位大帝高坐在神案上,俯視著前來祭拜的信眾。

曉閔也不燃香,只是低頭合掌,口裡念念有辭,說些祈求工作能有所著落之類的話語。她嘴裡聽似念得虔誠,實則心神不寧,雜念不斷。靜靜待了一會兒,便打算回去了。

曉閔來到門外,未下石階,便看見廟埕裡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樹下,滿地落葉。一位身穿黃衫的黑髮老人,獨自掃著落葉。曉閔心想,憑那老人的動作及落葉之多,恐怕掃到隔天天亮也掃不完。

曉閔見狀,走進廟埕,拿起一旁的掃帚幫忙掃起落葉。邊掃邊看了一眼身旁的黃衫老人,年齡雖長,皺紋甚少,黑鬚及頸,好像沒有見到曉閔般,自顧自的掃著落葉。曉閔也不在意,繼續掃地。

就這麼掃了一陣子,曉閔猛然覺得不對。「剛才經過這裡時,有這棵樹和這麼多落葉嗎?這枯葉好像怎麼掃也掃不完,難不成…」

曉閔停下掃帚,一陣冷風拂過,背脊直發涼,緩緩轉頭望向黃衫老人,雙腳微微顫抖。只見老人手未碰觸掃帚,掃帚便自己掃著地上的落葉。老人輕聲抱怨著:「鬼門關將至,就這麼欠人手,讓我這老頭子一人幹這些粗活。」

曉閔瞪大眼睛,指著老人,手指不停顫抖,全身僵硬。「老爺…爺…老爺爺…你…」

老人一轉身,瞬間來到曉閔面前,身形飄然,笑道:「小姑娘,妳看得見我?」

「鬼啊!」曉閔尖叫一聲,直往廟埕外奔去。黃衫老人又出現在面前,曉閔差點一頭撞上。

老人輕捋長鬚,笑道:「這裡可是本帝君的地盤,何來野鬼?」

「老爺爺…你…」曉閔驚魂未定,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力定睛一看,這黃衫老人眼熟,與廟裡其中一尊神像有著幾分相似,還注意到那老人那身衣裝的顏色與天官大帝神像一樣。曉閔支吾的問:「您…是天官大人?」雖這麼問,其實已覺得對方是神非鬼,心安了不少。

「看來姑娘曾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啊!竟看得見我,還有這滿地的人心慾望。」老人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接話,也算是默認。

曉閔心想:「難道是傳說中的陰陽眼?這老爺爺果然是神,連我當年差點溺死都知道。只是…」她心生疑惑,問:「溺水是幾年前的事了,可是這幾年也沒看到什麼奇怪的事,直到現在。」

天官笑道:「鬼門關將啟,妳命中機緣已至,故始能視非凡物。」

曉閔又是一頭霧水,又問:「什麼機緣?」

「這…」天官捻著鬍鬚,搖頭晃腦道:「天機~」

「不可洩漏,是吧?這台詞在仙俠劇裡聽多了。」曉閔心知對方是神,加上這天官大帝平易近人,讓她膽子逐漸大了起來,接著問:「天官爺爺說這些枯葉是欲望人心?」曉閔見天官和藹,索性改口叫爺爺,好拉近距離。

「呵…」天官笑了笑,伸手從地上掂起一葉,交給曉閔。

曉閔一碰到枯葉,立刻投射出虛幻的文字:〝求求三官大帝,讓信女任曉閔這次應徵上好工作。領了薪水,一定回來添香油錢。〞這分明是自己剛才隨意祝禱的內容,竟出現在這裡,看來這些葉子都是信眾的祈願。突然,曉閔靈機一動:「難得天官大帝就在眼前,當面求他不更直接?」

曉閔雙手合掌,語帶諂媚說:「天官爺爺,就幫幫忙嘛!」

天官莞爾道:「世人淨祈求些不應幫或插不上手的事…」

「總有人的願可以讓你們幫上忙…」曉閔彎腰拾起一片葉,幾個字句浮出,飄至空中。〝三官大帝在上,請保佑我考運亨通,明年考上第一志願。〞

曉閔念了一遍,對天官說:「大考快到,求點考運,不為過吧?」

天官繃著臉說:「妳不覺得他該找文昌帝君或孔廟比較實在?我想他們也不見得會幫,這事還得靠自己。」

曉閔撿起另一片枯葉,又浮現字。〝從今天起,信男每天吃素念經,求三官大帝讓我母親早日康復。〞她嘆口氣說:「這人孝順啊!幫他一把可以吧?」

天官搖搖頭道:「此人之母在世間為家人受盡苦楚磨難,好不容易陽壽將盡,何必讓她多受罪呢?」

「那~這個這個…」曉閔不死心,又撿了一片。〝願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曉閔蹙著眉說:「這人無私祈求,只為國為民,總可以了吧?」

「他是積了多少德能換這天大的福份?場面話而已,連他自己都不信,姑娘可別當真。」天官依舊搖頭。

曉閔心想彎路走不成只好走直路,合掌又對天官求了起來:「天官爺爺,拜託!您我這麼有緣,不過求份工作而已,幫幫忙嘛!」

天官大帝雙手背於後,像是能看透一切般直盯任曉閔,讓她直打哆嗦。天官捻起曉閔的祈願之葉,嘆口氣道:「世人往往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怎老愛說世人...」曉閔心中嘟嚷,愣了一下,說:「不求功名利祿,只想安穩過生活。這~不貪心吧?」

「嗯…」天官先是微笑,然後以肅穆的口吻問道:「姑娘~當真只要工作?」

「對!」見天官鬆口,曉閔趕緊回答:「我要靠自己生活給媽媽看!」

「也罷…」只見天官大帝伸手一招,從樹上落下三片青葉,在天官手上化成了三道符,分別為紅、黑、黃色。「既然姑娘能視非凡之物,本帝君就賜妳一份非凡的工作。」他將符遞給曉閔。

「好,只要別虐待我,讓我交得出房租,什麼工作都可以,我可以吃苦。」曉閔拿著符,興奮至極,心想:「太好了!天官賜符(福),一定會有好事。」

「切記,將紅符交給失憶河民宿的老闆…」

「另外兩道呢?」曉閔抬起頭,哪還有什麼天官大帝、大樹、落葉,四周都是前來祭拜的人,頗為熱鬧。「難道我在做夢?」低頭一看,三道符仍被攥在手裡,符上所畫,怎麼也看不懂。

「幸好,符(福)還在…」曉閔踏著輕快的腳步,回到失憶河民宿大廳,此時夜深人靜,廳中無人。「順婆應該早休息了,明天吧…」拿出那道紅符,念著:「但也真巧,幫我在這找工作。自是天官爺爺知道我對這裡環境熟悉,工作易上手…」話語未落,紅符突然被吸走,飛至一個身著紅衫,不知何時站在櫃台的老人手上。這老人黑髮長鬚,乍看之下與天官大帝有些神似,卻又不太一樣。

「地官爺爺?」任曉閔脫口而出,白天見到天官大帝後,這種大膽假設對她而言甚是平常。

只見黑衫老人沒有回答,凝視著手上紅符,看來是默認了。「姑娘能瞧見老朽的真身,難怪天官大哥會推薦妳來這工作。但~還攬了個麻煩,真是的…」

這地官大帝外表看似老爺爺,但動作、慈藹的口吻,卻像極了順婆。地官察覺曉閔的疑惑,道:「順婆是老朽平時在凡間的替身,中元節將至,得暫時恢復真身。」

曉閔凝神一看,在地官身上隱約見到順婆的身影。雖然不太能理解地官大帝的話,總之順婆已化成地官,應是沒錯。

地官將紅符收進衣袖,笑著對曉閔說:「妳可知,之後在老朽這裡,要做何工作?」

曉閔猜:「櫃台小姐?」地官笑著搖搖頭。她又猜:「房務人員?」心想,當然是房務人員,總不是來當掌櫃的。

「沒錯。」地官接著說:「但妳服務的對象,可不是一般人。」

「該不會…」任曉閔有種預感。

地官捻著鬍鬚說:「過兩天,鬼門關開。大批鬼魂,也就是俗世人所稱的好兄弟,將到陽間暫留,失憶河民宿便是他們其中一個棲宿之所。屆時這裡將會忙碌異常,需要姑娘幫忙。」

「哇塞!為鬼服務欸。」曉閔喊了一聲,接著問:「可這不是普渡公的業務嗎?怎變成您在管?再說,萬一這些鬼對我不利怎麼辦?」

「老朽誕辰將至,心情好,幫一下囉!」地官笑道:「姑娘莫擔心,孤魂野鬼抓交替,在陰間這裡有法有度要申請審批的,並非想抓便抓。更莫說在這民宿裡,只供鬼魂暫宿。」

曉閔面有難色的說:「可是,這麼多鬼魂,我一個人怎應付得來?」

地官回答:「當然不會只有姑娘一個房務,但只有妳是陽間的人。」

「那還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曉閔嘟嚷著。

「看在姑娘是新手,先分五間房給妳負責。阿雨!」隨著地官大帝的呼喊,阿雨一襲黑衣,突然出現在地官身後。

「哈囉!大姐姐。」阿雨還是小孩天真的樣子,也不知是否是他真實的模樣,但對曉閔並不重要。

地官說:「阿雨會教姑娘將工作上手。」

「是!」任曉閔正經八百的回答,沒想到她從天官大帝那裡求來的,竟是這樣的工作。不過,如此特別的工作,想來工資應該相當豐厚,她暗自盤算著。看著鬼靈精怪的阿雨,曉閔心想:「這小子靠得住嗎?」

地官大帝捋著鬍子,對阿雨說:「這姑娘交給你了,在鬼門關開前讓她熟悉這工作。」

阿雨笑道:「放心,我定會好好照顧她。」也許看阿雨平時對自己總有意見,曉閔覺得有些忐忑不安。

一陣陰風拂過,曉閔眼前只剩阿雨一人。阿雨走向樓梯,對曉閔使了個眼色道:「走吧!我帶妳去工作的地方。」

「現在?不會吧!」曉閔露出疲態說:「我今天從一大早在外奔走,都還沒休息過。」

阿雨沒理會曉閔的話,逕自往樓上走去,回頭對她笑了笑。曉閔嘆口氣,只得跟上去。

任曉閔跟著阿雨經過二樓,來到三樓繼續往上爬,突然放慢腳步,環顧四周,目瞪口呆,臉上盡是驚訝。牆上清楚標示這裡是原本不存在的四樓,而且這層樓寬闊無比,放眼望去房間無數,不見長廊盡頭,從屋外看這民宿大小應該遠遠容不下這些房。

此時,曉閔已見怪不怪,淡然看著阿雨。阿雨掏出一支半生鏽有些老舊的鑰匙,交給曉閔說:「這把鑰匙可以打開1到5號房,只能在整理房務時使用,不得亂碰客人的私人物品,不得打擾客人的私生活。」

曉閔笑著說:「客人?應該是客鬼吧!」

阿雨正聲道:「在這裡稱呼他們為鬼客。」

「鬼客?貴客?」曉閔嘴裡嘟嚷:「還不是你自己先稱他們為客人的。」

阿雨雙頰一紅,喝道:「在等什麼呢!還不開門?」

曉閔趕緊將鑰匙插入1號房門的鎖孔裡,奮力一轉,將門吱呀一聲打開,心裡不住抱怨:「剛剛又沒說要開門。」

房門一開,阿雨一溜煙跑進房裡,曉閔趕緊跟著走進去。裡頭的空間出乎意料的寬敞又豪華,除了加大雙人床、豪華大衣櫥、大螢幕電視、擺滿飲料的冰箱、乾溼分離的衛浴外,甚至還有一間小客廳。曉閔不住讚嘆:「真好!比我住的那間好太多了。」

阿雨笑道:「等妳死了,就可以換到這裡住。」

「算…算了,還是住我那間就好。」曉閔露出尷尬的笑容。她注意到床頭那面牆上,掛了許多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相框,便問:「鬼魂還需要相框,是要擺放鬼親戚還是鬼朋友的相片?」

阿雨解釋道:「人死後,大多會喝下孟婆湯,消除前生記憶,轉世投胎。但有些人牽掛太深,孟婆湯對他們無用,無法投胎,只好在陰間停留等待。每年鬼門關開讓他們暫時回到陽世,掛念之心逐漸淡化後,才能重新進入輪迴。這些相框,是用來裝載這些鬼魂最深切的牽掛。」

「哼!愛裝蒜。說起話來,一本正經,頭頭是道,幹嘛裝成小孩的模樣,無聊!」曉閔心裡這麼想,卻不敢說出來。

接著,阿雨帶曉閔練習做房務工作,清潔打掃、更換床單、補充備品、房間消毒,與一般房務並無不同,只是從嚴要求。

「真沒想到,鬼還會製造髒亂和垃圾。更誇張的是~不都變成鬼了,房間還要消毒?」曉閔忍不住叨念。

「哈!」阿雨揶揄道:「大姐姐沒聽過入境隨俗?這裡是陽間,過起日子自然也像在陽間。那~死者為大總有聽過吧!身為員工,多做事,少廢話,加緊練習。」

曉閔遵照阿雨的指示不斷反覆練習。教導曉閔時,阿雨常對她頤指氣使,百般刁難。曉閔總覺得自己以前曾招惹過阿雨似的,也不知何時結下的樑子,讓他滿腹怨氣難消。

經過兩天反覆練習,曉閔已能獨自進行房務。這天是農曆六月二十九日,曉閔做完阿雨交待的項目,來到大廳。「臭小子,真沒良心,幸好我動作快,才多了點休息的時間。」想著來到失憶河民宿已快半年,從沒好好逛過這裡,便漫步來到民宿外,看著失憶河潺潺的流水。

河邊來了不少遊客,也許想趁著鬼門關開前好好下水遊玩一番。她想起當年差點在此溺斃,仍心有餘悸。

「今夜子時鬼門關開,暫留在陰間的鬼魂,即將越過失憶河來到陽間,一年一度難得景像,姑娘可來此一觀。」地官大帝突然出現在曉閔身後。

「還自詡為神明,嚇死人不償命呀!」嘴裡細聲嘟嚷,心生疑惑,曉閔問:「越過失憶河?這裡是民宿,我家就在失憶河另一邊,難不成那邊是屬於陰間?」

地官笑道:「現代科幻片那麼多,這四度五度空間的事就那麼難理解嗎?陰間陽間本就共存於世,按你們凡人的說法,不過存在的空間維度不同罷了,今夜便通過一條奈何橋將陰陽相連。」

「原來如此。」曉閔撓撓頭說:「可就算奈何橋要渡這些鬼,跨越的也該是奈河,不是這條失憶河…」

地官大帝道:「難道姑娘不知,奈河又稱忘川?」

「忘川…失憶河…」曉閔若有所悟。

「看來姑娘發現了…」地官走過曉閔身邊,望向失憶河,道:「失憶便是忘,河即是川,如此湊巧,老朽所選之客棧,旁邊就有條失憶河。一切皆為機緣,並非老朽刻意為之。」

曉閔跑到河邊,興奮的說:「原來,失憶河就是忘川,那今晚我一定要…」回頭,卻發現地官不見了。「神明都愛玩這神出鬼沒的把戲嗎?」

曉閔回到民宿,先是梳洗一番,躺在床上看電視打發時間,不知不覺睡著了。夢裡,曉閔到失憶河玩水,仗著游泳技術好往河中央游了好長一段,河水突然暴漲,暗潮洶湧。她怎麼游也回不了岸邊,只聽見岸上同學不斷哭喊…

「叮~叮~叮~」手機的鬧鈴響起,喚醒了曉閔,已是晚上十點五十五分。她趕緊披著外套,穿上鞋子,匆匆忙忙來到一樓,直奔失憶河邊。此時河邊霧氣迷濛,加上新月當空,伸手幾乎難見五指。

看著時間,終於來到子時。失憶河底慢慢泛起黃光。在靄靄白霧裡,一座橫跨兩岸的大橋,由虛漸實,緩緩出現了。

「看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奈何橋了。」曉閔在旁專注看著。

奈何橋的另一端,延伸至濃霧當中,不見盡頭。沒過多久,許多白煙由霧裡慢慢飄來,瀰漫整座橋面。隨著白煙越接近岸邊,漸漸化為人形,如幻似真,若隱若現。

「這應該就是要來陽間的那些鬼魂,比想像中的多。」見到鬼門關開,曉閔有些緊張,卻不害怕。

當鬼魂上了岸後,已是人的模樣,男女老幼皆有,除了有些虛幻,倒與常人無異,紛紛湧向失憶河民宿。

「哇!這麼多鬼魂,民宿應付得過來嗎?」在外看不見民宿裡的情況,曉閔有些擔心。只見眾多鬼魂一個接著一個進入民宿,如流水入洞,沒有絲毫停歇。

不到一個時辰,所有鬼魂進到民宿內,全部住進四樓,其他各樓為數不多的房客,沒有一絲察覺。此時,失憶河悄然黯淡下來,周遭濃霧盡散,奈何橋已然消失。失憶河民宿外,暫時恢復了平時的樣子。

世人總不懂得珍惜身邊擁有的,往往失去了才想追回,已經遲了,終是奈何橋上嘆奈何。圖/pexels

「大姐姐還有閒情逸致在這閒晃,現在開始可有得忙了。」男孩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曉閔嚇一跳。

「又來了,怎麼這些神明就愛神出鬼沒?」曉閔撫著差點跳出來的心臟轉身一看,果然是阿雨。

阿雨雙手交疊於胸前,冷笑道:「快回去休息吧!之後只要1到5號房掛出待清掃的牌子,大姐姐便要在半個時辰內完成打掃清潔的工作。這些鬼魂晨昏作息不定,往後有大姐姐忙的。」說完便消失無踪。

「這小子…」任曉閔搖搖頭,嘆了口氣,漫步走進失憶河民宿。

接下來的日子,曉閔半分不敢懈怠,時常到四樓觀望,看到1到5號房待清掃的牌子,便趕緊進去清潔打掃。

「幸好分給我的是前五個房間,如果分給我的是101到105號房,這腿早跑到斷了,真不知其他房務人員是怎麼過的?」曉閔一邊打掃一邊抱怨著。「啊!他們又不是人,腿怎會斷?幸虧4號房一直沒有人…呃~沒有鬼住進去,不然我肯定忙不過來。」

「別發愣,動作快點,小心等會兒鬼客回來。」又是阿雨的催促聲,

阿雨對任曉閔的要求,比五星級飯店對房務的要求還高出許多,讓曉閔

每處理完一間房總是腰酸背疼,阿雨只是出張嘴在旁指揮,還時不時出言奚落。

曉閔雖然心有埋怨,還是按部就班完成每件工作,幾天過去,也就駕輕就熟,整理房間畢竟是單純的工作,阿雨再如何挑剔還是有限。有時,曉閔在長廊會遇到其他房務或鬼客,剛開始有些緊張,久了也就習慣,他們看起來與常人並無兩樣,只是有些幻而不實。

十天過去,曉閔開始有餘力注意到牆上的相片,基於好奇,有時忍不住多瞧了幾眼。1號房掛的是男子的相片,從嬰兒時期到十幾二十歲,看得出來是同一人;2號房掛的相片比較複雜,有大辦公室,有司機開著車子,還有許多看不清臉孔的人;3號房掛的是名車、豪宅和大疊鈔票的相片;5號房都是一隻黃色小土狗的相片,從幼犬到成犬,擺出各式各樣的姿勢,挺可愛的。

「看就看,別碰壞了!」不知何時,阿雨又出現曉閔的身後,不過她沒有被嚇著,早習慣這種突然出現的伎倆。曉閔剛掃完1號房,離開前在相片前多逗留了一下,便被阿雨喊了剛才這麼一聲。「不過,算大姐姐好運,明天開始不用打掃1跟5號房了。」

「為什麼?」曉閔剛問完,牆上的相片便慢慢消失。「這…」

阿雨道:「1號房鬼客的兒子年初考上公務員又結了婚,5號房鬼客生前養的狗被人收養,新主人待牠很好。這兩位鬼客知道後很開心,在陽間待了幾天,便決定要喝孟婆湯回去投胎轉世。」

任曉閔心想:「原來那牆上掛的是兒子的相片,那土狗倒是好猜。總之,以後少了兩間房要掃,輕鬆多了。」

不等曉閔竊喜,阿雨酸道:「大姐姐別開心得太早,明天4號房的鬼客就要入住。況且另外兩間房掛念名跟利是最難解的,別想再遇到這種好事。」

「少兩房,多一房,還是賺到一房,嘻!」曉敏仍是暗喜,隨口問:「這位鬼客為何會遲到?」

阿雨道:「他先前犯了事,在地獄受罰而受傷,晚到幾日,被大姐姐得了便宜。明天開始,要多留意4號房了,可別出錯。」說完便消失了。

曉閔早已習慣這突然的出現與消失,不甚在意。「不過就多一個鬼客,有什麼好擔心?」想到之後能少處理一間房,心情相當輕鬆。曉閔出了門,看其他房門都沒有掛牌,便踏著輕快的腳步上樓休息。

隔天一早,任曉閔來到4號房門前,果然掛出待清掃的牌子。她從容不迫打開4號房門,吹著口哨,一如平時做起清潔房間的工作。「這位最晚到的鬼客,不知生前最掛念的是什麼?」好奇心使然,還沒換完床單就去看那牆上的相片。

「是一個女生…」曉閔由床頭循著牆看去,和1號房一樣,從嬰孩時期的相片便有。「怎麼看著挺眼熟?」越看越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熟悉到令她毛骨悚然。「這不就是我嗎?」曉閔竟從相片裡認出了自己,再多看幾張,更加確信,大感吃驚,全身不停顫抖。

帶著滿腹疑惑,曉閔草草換掉床單,在一張張相片前來回踱步,躊躇不定。過了一陣子,索性把門外的牌子收進來,躲進衣櫥裡,惴惴不安。她將櫥門打開一條細縫,靜靜等著。遲遲等不到鬼客回來,曉閔不知不覺睡著了。

「碰!」關門聲驚醒曉閔。她貼上門縫看著外頭,只見一個瘦骨如柴的駝背老人,拄著杖行動不便,步履蹣跚來到床邊,瞇著眼費力的想看清牆上的相片,舉手投足間盡是憔悴。

「這誰啊?這麼老,難道是祖父、外祖父?不對呀!他們走的早,不過才見過我嬰兒的模樣,至於這麼牽掛?」曉閔起身,將臉貼得更近,想看清楚那鬼客的長相,不料久坐腳麻,不小心整個人壓上櫥門撞了出來。

曉閔爬了起來,那鬼客轉身,從那蓬亂斑白的長髮間露出一張滿是傷疤的男人面孔,一見到曉閔,拐杖落地,剎時激動起來,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張口大叫:「啊~」頸上青筋浮起,臉部猙獰而扭曲。「啊~」又是一聲粗啞嘶吼,跟著腳步向前挪移…

「媽呀!別過來!」任曉閔嚇得臉色發青,硬是拖著發麻的腿,連滾帶爬奪門衝出房間。她直往樓下狂奔,一路來到大廳,遠遠看到地官大帝剛好在櫃台,人未到聲先到:「地官爺爺!地官爺爺!您在就好…」來到地官面前,曉閔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

「別這般大呼小叫,小心將陰陽兩界的客人全驚擾了…」地官大帝神色淡定,說話不疾不徐,話語卻特別清晰。

「地官爺爺,那…那個4號房的鬼客…他…」曉閔驚魂未定,邊說邊將手指向身後,覺得好像戳到什麼冰軟的東西,轉頭一看竟是那鬼客的鼻子,鬼客硬生生從臉上擠出笑容,仍是異常醜陋。「鬼啊!」曉閔尖叫一聲,直接爬上櫃台翻到台後,瑟縮起來,忘了四樓的房客本來就全都是鬼。

不知是否因為曉閔擾了民宿清靜,一向溫和的地官大帝,格外嚴肅。「任曉閔,快起來。」

也許是地官就在身邊,心安了不少,加上逐漸適應那鬼客可怕的模樣,曉閔收斂了心神,緩緩起身,語帶委屈對地官說:「地官爺爺,我…我以後不要打掃4號房了,換一間給我。」原本想說是誰,卻完全不認識,想到以後還要在那房裡工作,不由得全身起雞皮疙瘩。

「無禮!房務人員工作還能挑房間嗎?」地官大帝比剛才更嚴厲許多,曉閔有些受到驚嚇。「老朽看姑娘是不想…」

這時,4號房鬼客不斷拍打著櫃台,張著嘴含含糊糊的喊著:「啊!啊!啊…」雙手不停激動揮舞著,原來這鬼客不只瘸了腳,還是個啞巴,看似在為曉閔求情。曉閔有些訝異,一時忘了害怕。

地官嘆口氣道:「也罷,先回去休息,之後好好工作便是。」說完便拂袖消失不見。

那鬼客見地官大帝離去,看了曉閔一眼,那眼神彷彿帶著些許哀悽,跛著腳緩緩走上樓梯。此時,曉閔覺得這鬼客似乎也沒那麼可怕,反倒有些可憐。這夜,她久久無法成眠。

隔天,曉閔踩著猶豫的步伐來到4號房門前,發現待清掃的牌子被掛出,於是開門進去準備打掃。沒想到,那鬼客竟還在房間,鬼客只是靜靜的看著曉閔,看來是特意等著她。

曉閔仍有些緊張,但不像之前那樣害怕,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她越看這鬼客越覺得眼熟,甚至有種親切感,說:「你…你是…你…」呼之欲出的答案,噎在嘴邊微微顫抖。

「啊!」鬼客有些激動,卻說不出話。

「大姐姐真看不出來?他是妳爹呀!」阿雨出現在門邊,一副快看不下去的樣子。

此時,曉閔完全認出來了,那4號房鬼客,雖然面醜身瘦口啞腳又跛,但確實是自己多年未見的父親。曉閔手摀著張大的嘴巴,一時不能自己,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繞過阿雨,直接跑回房間,關上門,背靠門後,腦裡一片混亂,內心五味雜陳。

「叩!叩!」一陣簡短的敲門聲傳來。曉閔拭去淚水,緩緩轉身將門打開,出現在眼前的是地官大帝,她好像早就猜到…

「地官爺爺這次怎麼不咻一下出現在我房裡?」曉閔聳聳肩,斜眼看著地官。

地官笑道:「有事要麻煩姑娘,敲門方顯誠意。」

曉閔道:「您早知道那是我…爸…呃…那個人,卻不告訴我,現在開口就要我幫忙?」

地官道:「任堅來此當房客已七年,就為了看妳…」

曉閔再也掩不住心中激動喊道:「那又怎樣!他拋棄了我跟媽媽,破壞我的家庭,又不知做了什麼壞事到地獄受罰。這樣的人,難不成就該可憐他嗎?」

「聽我說…」地官撓撓頭道:「這幾年陽間的鬼越來越多,民宿大爆滿,那鬼客佔用那房間七年,姑娘能不能幫個忙了了他的牽掛?喝下孟婆湯好回去投胎,從此不再煩妳。此後,姑娘的租金便一筆勾銷,外加薪水翻倍。」

「一筆勾銷、薪水翻倍…」這八字讓曉閔有些心動,她問:「要怎麼讓他放下牽掛?誒~我可先聲明啊!休想要我叫他爸!」最後那句講得斬釘截鐵。

「一天…他希望妳陪他一天。」地官大帝繼續道:「一天之後橋歸橋、路歸路,你們便再無瓜葛,如何?」

曉閔遲疑了一會兒,開口說:「好,就一天。」

「嗯!」地官大帝笑了笑道:「明日放妳一天假,和父親好好出去走走。」

「他不是我爸爸!」曉閔將門關上,抱頭蹲坐在地…

隔天,曉閔來到大廳,父親已在那裡等她,可以看出經過一番打扮,比之前乾淨整齊許多,但仍令她看了厭惡。

地官大帝對他們道:「為讓你們相處自然,離開失憶河民宿後,這鬼客便如一般常人沒有兩樣。你們倆可都要記得各自的承諾,好好珍惜這一天。」

「珍惜…哼!」任曉閔大步流星離開民宿,任堅拄著拐杖邁力跟在她身後。走了好一段路,曉閔斜眼瞧他汗流浹背、氣喘噓噓卻未曾叫苦。「當然無法叫苦,啞巴嘛!」她轉身停下腳步。

曉閔蠻不在乎的口氣說:「怎麼,任先生…想要我陪你去哪?」

任堅搖搖手,指了指曉閔。

曉閔說:「讓我決定?我真沒關係喔!既然答應了要陪你…」

「啊…啊…」任堅還是指著曉閔。

「好,看你這麼堅持。那走吧!」曉閔下意識伸手去攙扶任堅,任堅目含淚光看著曉閔,甚是感動。她趕緊解釋:「別會錯意,只是看你走得那麼慢,快無聊死了。」她故意瞥向前方,不再看任堅。

「耗著也是耗著,隨便走走也好…」曉閔先帶著任堅逛街,許多人對他們投以異樣眼光,心裡頗不是滋味。「算了,因為你才多了一天假。」她在一家服飾店停了下來,東挑西選相中一件素色連身長裙,典雅而有氣質,相當喜歡,於是拿來試穿。

曉閔在鏡前欣賞著自己的丰采,眼角餘光發現任堅不斷對自己點著頭豎起大姆指。「誰要你出主意,莫名奇妙。」心裡念著,卻忍不住看標籤上的價錢。「哇!打折了還…」曉閔突然覺得手臂一直被什麼東西碰觸,轉頭一看,是任堅拿著一疊厚厚的鈔票想要遞給自己。「你哪來的錢?不會是做鬼偷來的吧?」任堅急忙搖頭,手胡亂揮舞,想解釋清楚。「看到死也看不懂你在比什麼。就讓你付吧!但我不會跟你說謝謝的。」這麼多年都沒盡到父親的責任,讓他付一點錢算得了什麼,況且馬上就要投胎何必留那麼多錢?曉閔如此想著,便讓任堅為她買下那件長裙。

有了個開始,曉閔便越來越不客氣,東逛西找,將平時想買的保養品、首飾、衣服…幾乎全買齊了,任堅全數付帳,拄著拐杖還得幫忙曉閔提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感覺有些吃力,卻甘之如飴、喜形於色。曉閔雖然一直擺著臉色,暗地裡卻時常偷偷望著任堅。

曉閔看著手錶,說:「沒想到才過不到半天,接下來去哪打發時間?不然我們去那裡!」她指著不遠處的大型遊樂園,嘴角微揚。那遊樂園票價貴,已很久沒有進去玩了。任堅自然也是答應,買了兩張票便和曉閔一同進去,將剛買來的東西鎖在置物櫃,開始玩樂之行。

剛開始,任堅只在旁看著,曉閔自顧自的玩著。玩了幾樣設施後,曉閔覺得一個人玩有些無趣,便要任堅一起玩海盜船。本來任堅有些猶豫,還是跟著曉閔上船,隨著搖晃幅度逐漸變大,任堅臉上慢慢露出了恐懼。整艘船晃到極致時,任堅已害怕得不能自己。「啊~啊~啊~」看那想叫又叫不出來,雙眼不時緊閉,表情扭曲驚恐萬分的滑稽模樣,曉閔忍不住笑了。「沒想到鬼也會怕死?」

下了海盜船,曉閔覺得有趣,帶任堅玩了許多驚險刺激的設施,任堅總能逗得她開心。他們後來還坐了迷你雲霄飛車,速度快又幾次三百六十度翻轉,實在痛快,看著任堅雙手摀眼又摀不住,只能乾喊的樣子,更是好玩。「這雲霄飛車也太快了,要再坐一次還得重新排隊。喂!我們…」從雲霄飛車出口離開的任曉閔感到意猶未竟,卻發現任堅不見了。「人咧?呃…不…那鬼咧?」想不到連鬼都會走失,真是活見鬼了!

原本興致勃勃的曉閔,像被澆了桶冷水,卻只能到處找,十分不悅。終於在一處草叢堆後找到他。「到底在幹嘛?」曉閔有些好奇,躡手躡腳靠近,只見拐杖掉在一旁,任堅曲著身低著頭,滿臉蒼白的吐著:「嘔~噁~啊!」好不容易才吐到個段落,開始喘氣。他發現曉閔來了,趕緊擦去嘴角的濊物,勉強露出笑容,那模樣實在狼狽不堪。

曉閔低聲問:「你是不是早就不舒服了?」任堅搖搖頭。「不…不舒服…早說呀!現在這樣,看了就不想再玩了。」曉閔雖然心生歉意,嘴裡還是故意埋怨。任堅不斷鞠躬,拍拍自己,又指向別的遊樂設施,頗為心急。「就說不想玩了,聽不懂嗎?我…我餓了,想吃東西。」

曉閔不想再讓任堅陪自己玩那些設施,帶著任堅來到園裡的餐廳,此時早過了中餐時間。幸好今天不是例假日,不用大排長龍便有位置。曉閔點了義大利麵和飲料,兩人開始用餐。寂靜了許久,有些尷尬,曉閔隨口說道:「這裡的義大利麵很好吃,呃…就盡量吃吧!想吃還可以再點,雖然是花你的錢…」任堅嚼著麵條,瞇著眼只是笑著。此時,任堅發現曉閔嘴邊都是番茄醬,拿起紙巾便往她嘴角擦去…

「媽媽,妳看那姐姐這麼大了,還不是要人家幫她擦嘴巴?」隔壁桌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童,直接對她媽媽說著。女童母親趕緊伸手示意要女童別再說下去,但已引起周遭人注意。

曉閔臉一紅,拍掉任堅手上的紙巾,大喊:「做什麼?我可沒認你這個爸!」話一出口,她便感到有些後悔,卻難以收口。遲疑了一下,隨手拿起紙巾擦嘴,低聲說道:「我自己來就好…」

任堅臉上難掩失落,默默的撓撓頭,從懷裡緩緩掏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拄著拐杖,慢慢起身,對曉閔彎腰道歉。曉閔只是側著臉,像是還在生氣,並沒有多看他一眼。任堅拄著拐杖,慢慢走著,噙著淚回頭又看了曉閔一眼,黯然離開了餐廳。

曉閔眼神空虛,透過窗戶看著外面,就這麼待著,不知怎麼的腦裡不斷浮現一幕幕小時候曾和父親一起的那段快樂時光。此時,夕陽正要西下,金色陽光灑落一地,眼看這天就要過去了。

「看來姑娘已做到所答應之事…」不知何時,地官大帝已坐在隔壁,桌上擺了杯紅茶。

「您一直跟著我們?」曉閔語氣平淡。

地官道:「任堅回到民宿後,表示已能放下一切,打算喝下孟婆湯回去投胎。如此,自然是姑娘履行了承諾…」

曉閔一言不發,失魂落魄的坐著,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地官的話。

地官道:「說好的,姑娘的房租便一筆勾銷。」

「嗯!」曉閔敷衍的答了一聲。

地官輕聲道:「姑娘還想見父親最後一面?」

「就說他不是我爸爸!」曉閔怒喊一聲,起身往外跑去,一路跑出遊樂園。「當初明明是他不要我跟媽,死後還去地獄受罰,憑什麼現在我就得原諒他?」漫步走在路上,夜幕就要低垂,任曉閔腦裡反覆翻攪,心煩無比。

「大姐姐討厭他,就別理他,有什麼好煩惱?」阿雨突然出現在曉閔身邊。

曉閔心情正鬱悶,這老是刁難自己的阿雨又在酸言酸語,終於忍不住大吼:「你很煩欸!誰說我…」話未說完,她看著阿雨那身黑衣,若有所思,下意識將黑色的符拿出來。

這時,黑符燃成了灰,阿雨瞬間變成蓄著長黑鬍鬚的老人,一襲黑衫,外貌與天官、地官大帝有幾分相似。

「您…您是水官大帝。」曉閔立刻猜到。

「哈哈…」水官大帝笑道:「想知道阿雨為何總對妳心存不滿?」

「有…有嗎?」曉閔看著水官,一時意會不過來。

水官捋著鬍子道:「任堅曾搶去本官應負的職責,妳啊~也算幫兇…」

「什麼?」曉閔一頭霧水,傻愣在原地。

水官大帝道:「妳大學時,曾到失憶河玩水,本該遇上一場災厄。」

曉閔說:「我差點溺死在失憶河那次…」

「嗯!」水官大帝繼續道:「妳平時多有積德,此災本應由本官為妳化解。」

曉閔說:「水官解厄,是嗎?」

水官大帝點點頭道:「但當時已是鬼魂的任堅卻硬是救了妳的命。」

「那時…是他救了我?」曉閔的聲音微微顫抖。

「沒錯。」水官大帝嘆口氣道:「陰間鬼插手陽間事,此乃重罪。於是,他被送到地獄受罰,面容盡毁、拔去舌頭、跛了腳,每年還是心心念念回來看妳…」

此時,任曉閔已是淚流滿面。其實從小到大,父親從未放棄過自己,縱然與母親離了婚,即使死了,他一直都在。甚至還為了自己受地獄酷刑,但直到剛才,曉閔都沒給父親好臉色看。沒等水官大帝說完,曉閔已往外跑去。

水官大聲問道:「妳要去找那鬼客?」

「他是我爸爸!」曉閔扯開喉嚨喊著,腳卻未曾停歇,沒一會兒就跑出遊樂場了。

天色逐漸黯淡,曉閔心急如焚,拼命往民宿跑去。不斷想起和父親相處的這半天,還有最後自己對他說的話。「不行,我要再見他一面,不能就這樣走了!」她奮力加快已痠到不行的雙腳,總覺得那失憶河民宿遙不可及,怎麼跑都跑不到,路上卻一輛計程車都沒有。

任曉閔好不容易回到民宿,已是夜晚,顧不得磨破水泡的疼痛,馬不停蹄來到失憶河畔。奈何橋又出現在河上,河裡泛著黃光,曉閔很快就看到父親的背影,正往橋上移動。「爸爸!爸爸!等一下,別走…」曉閔大聲呼喚,父親卻沒聽見似的拄著拐杖繼續往前走,她趕緊追上去,張開雙手從後面緊緊抱住任堅。「爸,我是閔閔!」

任堅扳開曉閔的手,慢慢轉過身,眼神充滿疑惑,聳聳肩揮手搖了搖頭:「啊!啊!啊?」看來,已不認得自己的女兒。

「爸爸,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閔閔啊!」曉閔嘴裡不斷反覆喊著,任堅仍是一臉茫然。她知道父親已喝下孟婆湯,跪倒在地抱著父親的腿,將臉貼了上去,開始哭喊起來:「對不起!爸,真的很對不起!我一直希望你能在我身邊,其實我常常都很想你…今天能有爸爸陪我,我是多麼開心又幸福,你知道嗎?」曉閔的哭聲在暗夜裡顯得更加宏亮。

此時,天官、地官和水官三位大帝遠遠望著奈何橋旁父女二人。天官大帝長嘆口氣道:「世人總不懂得珍惜身邊擁有的,往往失去了才想追回,已經遲了,終是奈何橋上嘆奈何…」一旁地官和水官只是莞爾。

任堅輕輕鬆開曉閔,表情漠然,轉身繼續往橋上走去。曉閔聲嘶力竭大喊:「爸爸!」隨著響徹失憶河畔的喊聲,曉閔身上發出金黃色光芒,那道黃符慢慢凌空飄起,最後化作無數點點金光籠罩在任堅身上。

那金光在任堅身前化出一個身影,那是曉閔對父親生前印象中最後的模樣。如幻似真的任堅來到女兒面前,伸手拭去曉閔的眼淚,輕輕撫著她的頭。「閔閔,謝謝妳,在最後陪伴爸爸一天。爸爸~很開心,能再聽到妳喊我,真的很好。此生,沒有遺憾…」

「爸爸,我愛你!」曉閔潸然淚下,心中千言萬語如今只來得及說這五字,好希望能多點時間和父親道別,無奈事與願違。

「爸爸也永遠愛閔閔…」語落,曉閔回過神來,失憶河畔已恢復原本的樣子,既無奈何橋,也沒有任何鬼魂的身影。失憶河流水潺潺依舊,只留下曉閔獨自悵然…

一年後,任曉閔趁著工作空檔和同事來到失憶河民宿度假,接待他們的仍是那和藹的順婆和調皮的阿雨,只是民宿再也沒有出現過四樓。曉閔有時帶同事到附近景點遊坃;有時會到失憶河畔散步,大夥兒相處融洽。自己還不忘去三官大帝廟祭拜、添香油錢。

曉閔房間床頭邊的牆上,掛滿和父親、母親從前的相片,以及她和母親及劉叔叔的合照。窗外,微風徐徐吹來,照片裡的曉閔穿著那件素色連身長裙,臉上滿是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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