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相隨‧徵文示範作】王聖方/神明廳變成鬼窟了?

記得是個接近農曆七月的某夜,我做了個夢,夢見外婆家的土地公對我微笑。(圖/shutterstock)
記得是個接近農曆七月的某夜,我做了個夢,夢見外婆家的土地公對我微笑。(圖/shutterstock)

💻搭配創作類型|神明、

💻編輯金句|人在「疑似」見時,總會進行確認之舉,在電影裡看到這片段,總覺得角色就是在找死,沒想到當自己真正碰到狀況時,居然做出一樣的行為。

文/王聖方

這篇故事是發生在十年前,我的親身經歷,難以置信,卻絕對真實。

一句話簡述,便是:我在神明廳裡見到了一堆鬼。

應該也有人,遇過和我一樣的事,對嗎?對……吧?

外婆家的神明廳,雖非處於密閉地下室,但卻設在地平面之下,也就是需要走下那道水泥製造的窄陡階梯才能到達。

地平線之下似乎有座資源肥沃的王國,舉凡蜘蛛、昆蟲、蛇鼠,都是很健碩的,不僅體型大,而且還不怕人類,甚至能分工合作,協助對方逃脫。

神明廳向來是大家最不會想,也最不喜歡去的地方,即便是一年才回外婆家一次的親戚,都不會前往該處。

不只是因為頭頂日光燈晦暗、空氣中散發著霉味以及滿屋灰塵,而是越少人踏足導致氣氛越顯陰森;每次都像到達了異世界,深怕一眨眼,角落會竄出怪物或惡靈;或者直接踩進無盡深淵,穿越到恐怖電影當永遠的主角——周而復始被過度驚嚇。

神明桌上的擺設,是一尊面容慈祥的土地公神像,身旁擺了幾座神主牌,而且還莫名使用暗紅色的小燈泡。

紅光倒映著泛黃龜裂的神主牌,奇特各個皆字跡斑駁,已經看不出是誰何名。

想不到吧?這個狀似恐怖片經典場景的地方,竟然會是個神明廳。

記得是個接近農曆七月的某夜,我做了個夢,夢見外婆家的土地公對我微笑,只不過笑容非常奇特,嘴是整個咧開到耳垂處,雖然聞不到,但總感覺那張嘴應該很難聞,因為牙齒縫隙溢出純黑的濃郁液體。

跟媽媽講述後,她思索了幾分鐘,要我隔天至神明廳拜拜。

我獨自站在外婆家的神明廳內,點三炷香後,毫無想法的凝視著土地公,木雕神像的臉莫名模糊——就只有面部模糊。

不敢置信地向前靠近看,才赫然驚見,神像懷中竟蜷縮著一條粗如手臂的黑色巨型蜈蚣,看起來油亮亮的,同時佈滿絨毛,這、這是什麼品種?未免太特別了吧?

我莫名感到反胃,稍早前吃的午餐在胃裡沸騰。

那條感覺身帶劇毒的大黑蜈蚣倏地昂起頭,像隨著旋律擺動的左搖右晃,我愣在原地。

來不及細想,蜈蚣忽然僵直,只有尾部微微動著,牠現在是模仿小狗搖尾巴?還是像響尾蛇一樣,正在發送威脅信號?

在與蜈蚣對視的幾秒中,胡思亂想開始肆虐在我腦海。

牠會不會咬我?若被咬了,立刻送急診,來得及救治嗎?醫院會相信我是被一隻跳舞蜈蚣攻擊嗎?跳舞蜈蚣怎麼感覺有點可愛——在想什麼?還是快跑吧!

雖然因為害怕蜈蚣所以立刻逃走,然而時至今日,我都還不確定,自己那年所見到那黝黑粗壯的生物是否為幻覺?那隻大黑蜈蚣居然跟手臂一般粗,而且會跳舞?!

沒有立即往靈異方面聯想的我,秉持著「實事求是」的精神,鼓起勇氣,每天都去外婆家的神明廳,什麼都沒做,就為了看一眼土地公神像。

黑蜈蚣是再也沒出現,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寧可繼續看到蜈蚣……

土地公的表情居然次次不同!有時燦爛笑著、有時瞇眼抿嘴、有時逗趣鬥雞眼。

一尊手工雕刻的木頭神像,為什麼臉部會變化?!這絕非能以科學來解釋。

有句話為透過現象看本質,但透過鬧鬼的現象來看……本質就是鬧鬼呀!

土地公不是神明嗎?神明怎麼會跟靈異鬼事牽扯?

現在是大白天,鬼不應該如此猖狂吧?

雖然受到驚嚇,卻像莫名被什麼磁場吸引,我每天總會固定前往外婆家,看一眼土地公神像。

就這樣持續了半個月,比上課上班還自律,直到農曆七月,鬼門開的當天。

我自告奮勇替外婆端供品下去神明廳,一推開積灰且破洞的傳統紗門,類似夏日海邊的溫熱鹹風便迎面拂來,甚至還有海浪聲?我腦裡莫名閃過一個念頭——吹來的難道不該是冰冷的陰風嗎?

頭昏腦脹地將供品放到神明桌前時,眼角餘光瞥到似乎有個人影,我猛然一征。

人在「疑似」見鬼時,總會進行確認之舉,在電影裡看到這片段,總覺得角色就是在找死,沒想到當自己真正碰到狀況時,居然做出一樣的行為。

我控制不住自己,頭猛然轉向佇立人影處,脖子發出那種被整骨時的獨有劈啪聲。

手撫住頸部的疼痛處,我睜大雙眼。

真、真的有人站在那裡!

目測是一位身穿花襯衫的陌生男人,憑直覺我斷定祂絕對不是人。

但好像……也不是神?

祂散發出的感覺不會讓我害怕,但卻確實詭異,濕濕腫腫的,全身像浸泡水裡過久,沒有傷口,但皮肉簡直可以說是分離的,皮膚是半透明,能看出裡面肉的肌理;雖然整張臉皺巴巴的就像顆酸梅,但奇怪的是會想用「明眸皓齒」來形容祂——因為祂一雙眼清澈有神,牙齒則潔白整齊。

祂略微彎下腰,對供品深深吸了好長好長的一口氣,嘴角咧到耳垂處,接著……

沒有,祂沒有消失。

祂鑽進土地公的神像裡,留下一灘水漬。

什麼?!沒搞錯吧?鬼鑽進神像裡?鬼吔!

沒魂飛魄散就算了,還……還是根本,神明已經不在這裡?

思至此,雞皮疙瘩遍布全身。

我不敢置信,但也不敢再靠近土地公神像。

這個名不副實的神明廳,不能繼續待了,再遲疑,說不定會被抓交替。

我三步併兩步,飛奔回外婆家客廳,連供品都沒再下去拿。

過了一年,又是農曆七月。

事隔這麼久了,應該沒事了吧?之前……應該是我的錯覺吧?

帶著三分叛逆,七分投機的莫名心態,我再次前往外婆家的神明廳。

熟悉的潮溼感,熟悉的溫熱風,鼓起勇氣探頭一看,土地公神像懷中沒有蜈蚣,好,那沒事了。

還沒真正鬆口氣,神像的面部表情又變了!

先是皺眉,再來嘟嘴,然後露齒而笑。

還來不及跑,我餘光又掃過好幾個人影——腳踩紅色涼鞋,頭顱處凹了大洞也難掩可愛面容的女人、舌頭像圍巾,繞著頸部仍大笑的爽朗老伯、手腕處好幾道血痕,傷口深可見骨的俊秀男人、沒了雙耳,下巴長至腹部的慈祥老太婆,以及……一團碎肉?

那團碎肉看起來像在呼吸,平攤成一塊後,又重新組成,勉強能看出是個女性。

是誰說平常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

我沒做虧心事,現在不是半夜,祂們也沒敲門…我還是驚得要命啊!

雖然祂們散發出的感覺不可怕,但呈現出的樣子卻真的很詭譎且驚悚。

應該是在作惡夢!醒來就沒事了!

我伸手用力捏自己的臉頰,怎麼還沒醒?!再加強力道,狠狠一掐,好痛!

原來剛才是我不夠用力。

等等,好痛?那……眼前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會不會太誇張?是怎樣啦?去年那個皺巴巴的花襯衫酸梅男人咧?不對,土地公呢?外婆家的神明廳變成鬼窟了?我誤闖禁地了?等一下會不會有自帶濃綠煙霧的鬼王現身?我該怎麼跟對方談條件讓祂放過我?拜祂為師?替祂收集三千人的鮮血?

OS在我的心底萬馬奔騰,把平靜的心湖震得混濁。

我真的該改掉越害怕越會胡思亂想的毛病。

許多歷年來看過的恐怖片畫面,自行組團成功,搶著C位,旋轉跳躍、相互碰撞,蹦出各種想像,爭先恐後地衝出大腦深處,佔領了我所有思緒,我的理性思考毫無懸念的被打趴。

為什麼我要來外婆的神明廳?明明去年才被嚇跑,今年何以又作死?

我會被附身嗎?我會被分屍嗎?我會手腳扭曲直至骨頭穿出嗎?我會眼珠炸裂血水滿面嗎?我會舌唇皆腐爛嗎?我的眼耳鼻口會爬出蜘蛛和蜈蚣嗎?我會吐出大量黑血嗎?我會用各種男女老少的聲音罵髒話嗎?我會以拱橋姿態上樓梯去嚇外婆嗎?我會散盡家財還救不回來嗎?我會因此精神失常,一輩子住療養院嗎?我的生命就要在今年結束了嗎?

該唸聖經還是佛經?阿嘛呢叭們咪……在亂唸什麼?

我會驅魔失敗導致死狀悽慘嗎?

說到驅魔——到底是十字架搭配聖水有效?或者佛珠加上符咒可靠?

嘖,早知道平常就該有法師、道士、神父、驅魔師的口袋名單。

然而臆想、幻想、妄想中的一切,卻通通沒有發生。

女人只是靜靜站在原地,眼睛直盯著祂自己的涼鞋,腳趾頭以不符合人體工學的模樣蜷曲著。老伯把玩著乾癟的舌,將其綁成複雜款蝴蝶結。男人的傷口處仍泊泊流出鮮血。老太婆跺著腳,下巴隨之一顫一顫的抖動。

祂們偶爾饒有興味瞅著我,偶爾朝對方使眼色,偶爾忽變透明忽變實體。

至於那團發出淒厲尖叫聲的碎肉,這秒啪一聲黏在天花板,下秒又啪一聲,掉回地面,滲進地磚縫隙。

有陣悠揚的歌聲迴盪在神明廳裡,但不知是誰唱的。

雖然備受驚嚇,但並沒有真正受到任何實質上的傷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恍神狀態中回到家裡。

坐在床沿許久,都未能恢復精神,洗完熱水澡後,才好了不少。

親眼所見,比創作更加不真實,無論向誰講,都不會被相信的。

所以,我連媽媽都沒跟她說,只用偏頭痛當作藉口,早早回房間。

不過…… 外婆家的神明廳變成鬼窟,外婆不會有事吧?

總之神明廳我是絕對不敢再去了。

還是其實我自己哪裡出問題啦?應該先去尋求醫療協助,還是託付信仰?

經過整個夜晚失眠的糾結,我踏出家門,豔陽下果斷往左轉,前往外婆家附近的廟,燃香向媽祖報告此事,畢竟這種事,也只有神明會信了嘛。

擲筊的結果,我得到連續九個聖筊。

哇,連續九個吶……如果現在是在參加農曆過年時廟宇的活動,我能得到什麼獎勵呢?

機車?金牌?半年份醬油?一疊公益彩卷?再筊十次?

我搖頭晃腦,甩掉胡思亂想。

經過整個夜晚失眠的糾結,我踏出家門,豔陽下果斷往左轉,前往外婆家附近的媽祖廟,燃香向媽祖報告此事。圖/shutterstock)

言歸正傳,外婆不會被影響。

好,這樣我就安心了。

然後,那些鬼都不是幻覺、不是錯覺、我沒生病、我沒發瘋。

花襯衫男人、紅涼鞋女人、泛黃汗衫老伯、染血短褲男人、破裙老太婆、碎肉女性——全都是真實存在著的!這些鬼…要嘛不見,要嘛一次出現一堆。

所以祂們是要找我幫忙申冤嗎?我沒本事當包青天破陰案啊!還是要討金紙?紙房紙車要順便嗎?難道要我代替祂們傳話?但我怕自己會被看成怪人趕走……問題一串一串的,沒有盡頭,我真想和神明創一個群組,直接即時問答。

但媽祖不再給我聖筊,我只好拿了護身符,照慣例過香爐後,帶著滿腹問號回家。

雖然戴了護身符,當晚,我卻做了場很長很長的怪夢。

夢裡,沒有鬼、沒有神、沒有任何人;沒有香案、沒有桌椅、沒有墳墓、沒有神像,只有一坨好濃又好乾淨,像裹著金粉的白霧,聞起來有薄荷混和木屑的味道。

這不知哪飄來的香霧,忽然以男女混合的聲音傳達出層層疊疊的訊息。

「我們不是鬼。」

「是啦!是鬼。」

「我們認識妳唷!」

「本是同根生的那種。」

「不要亂講話。」

「我們和妳是家人。」

吵雜一陣子,總結出一句:我們是妳的祖先。

努力釐清後,重點即是外婆家的神明廳沒有變成鬼窟;以及那些型態各異的鬼,原來是家裡的祖先——但我怎麼就這麼不信呢?

此時另一個很溫柔很療癒,分不出男女老少,但讓人莫名鼻酸想落淚的聲音從霧裡傳來。

『還有,去年妳在外婆家神明廳裡偶遇的花襯衫男人也是祖先,祂是因為前年鬼門關來不及回去,所以暫住在土地公神像裡。而今年妳見到的其他祖先們,只是適逢農曆七月,鬼門既開,順道回家看看而已。』

這溫柔的聲音,使我暫時忘卻煩躁與恐懼,也讓我完全相信了這個聲音說的所有話。

「祖先?!都是一家人嘛,既然如此,何必用那麼恐怖的模樣?」我困惑。

『因為知道妳這位後代看得到,忍不住想惡作劇。』溫柔聲音回答。

呃,惡作劇?好喔。

我想我可以好好發揮創意,當自己也成為祖先輩分,可以化為哪種鬼樣子來對後代子孫“惡作劇”?用腦漿敷臉,然後咬著腸子跳舞?乾脆把整副皮給扒掉,再拿血管來織成手套?我忍不住想像某個尚未謀面的後代,被我驚嚇到的表情,並暗自竊喜。

『以後也不一定會有人看得見妳。』溫柔聲音連吐槽都是溫柔的。

「啊,對了,外婆家的土地公神像裡,究竟有沒有住土地公?」我問。

『當然,有,吧。』溫柔聲音給了似是而非的答案。

啊?那所以到底有還是沒有?

『農曆七月的時候,土地公都會暫時讓出來借祖先們待著。』溫柔聲音說。

原來——外婆家的神明廳不是鬼窟,而是公宅之類的存在呀!

難怪,我就覺得奇怪,地基主怎麼會讓祂們進屋,原來祂們不是普通的鬼,而是祖先。

『勸妳還是別太好奇得好。』溫柔聲音再次傳來。

嗯?我都還沒說出口吔,怎麼知道我想看看外婆家的地基主?

『祂不想讓妳看。』溫柔聲音語中帶有笑意。

還來不及多聊,我就醒了,手機鬧鈴響之前,我就起床了。

夢中那分不出男女的溫柔聲音是誰呢?媽祖?土地公?天使?

隨便吧,既然外婆家神明廳裡全是有惡趣味的祖先們——那我就不去打擾了。

往後若去外婆家,我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客廳裡和外婆聊天就好。

神明廳之外的其他地方,沒再見過祖先們。

鬼門關後,祂們有來得及回去嗎?

知道祂們是祖先後,即便會因為其呈現的模樣害怕,也仍會掛念。

又過了一陣子,當我再次去到外婆家,發現土地公神像被搬到一樓了。

那幾個神主牌,依舊是維持老舊模樣。

外婆說連日大雨,地層鬆動,泥沙終將那處地平線底下的神明廳給直接填平。

媽媽買了新燈泡來換,我正想著終於……結果媽媽買的還是紅色小燈泡。

我掏出手機,朝土地公神像拍了一張照。

不知道各位信不信,當我拍完這張照後,原本視線往下的土地公,竟然與我四目相接!

難道,又是祖先的惡作劇?

十年後,我寫下這篇回憶的今天,不經意瞥見電腦螢幕右下角,才意會過來,農曆七月又將降臨。也許冥冥之中,就是要由我透過文字,替祂們刷刷存在感吧?

希望下回,若再次見到祖先們,祂們能以比較普通的模樣示人,畢竟,雖然我喜歡看恐怖片,但那是僅限於電影院裡那段時間,我可不想在現實生活中,還備受驚嚇。

若您正巧閱讀到此篇文章,請記得,當眼角掃過待在餘光或牆角的祂,先別急著害怕、尖叫、暈倒。

因為有可能,我們遇到所謂「恐怖」的東西,也許不只是鬼,而是向您惡作劇的祖先們。

祖先真切存在著,我們終有一天,都會成為祖先。

樹欲靜而風不止,要孝順就趁現在。

當長輩變成祖先,只能趁著每年農曆七月,才能有機會回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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