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留聲機】幽草／阿雯，起來呷炒飯

文／幽草

小學五年級那年，黃梅調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在我家附近的電影院狂演了好長一段時間，由於「顧口仔」（戲院剪票口的服務員）知道我家與電影院老闆很熟，讓我免費看了十來次。初始幾次實在看不懂，索性東張西望，卻訝異地發現怎麼幾乎全戲院的人都在掉眼淚、擤鼻涕；後來，我開始暗暗注意，終於發現了他們全是從樓台會那一幕開始哭的。由於好奇，我開始認真看戲；終於有一次，我掉淚了，同時，一顆心割裂了般地疼痛起來；不是樓台會，不是英台哭墳，而是山伯死亡那一幕。山伯哀痛地唱著：「春蠶到死絲方盡，英台呀！我不到黃河不甘心…。」之後，他狂嘔了幾口鮮血，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英台」就死了；我強忍著的淚，直到聽到他母親那一聲淒厲的哭喊「山伯……！」才落下。

聽來有些荒謬，然而我就是從那一刻的哭泣和心痛開始長記憶的。

「阿雯，起來呷炒飯。」

母親又在三更半夜叫我起來吃炒飯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聲聽不出情緒的呼喚，會讓我想起那一聲淒厲地哭喊「山伯……！」或許，是因為想找一個哭泣及心痛的理由吧？

母親知道我醒著嗎？知道我聽全了她與父親的爭吵嗎？知道我曉得爭吵結束之後，父親一定會叫她去炒飯嗎？

我瑟縮在被窩裡，聞著廚房飄來的蛋香與蔥香，恨自己為什麼明明很傷心，卻還是會覺得餓？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終於入睡了。我趕緊拉起棉被蓋住頭，發出輕微的鼾聲……。

「阿雯，起來呷炒飯。」

母親掀開我的棉被，我假裝被她喚醒，揉一揉眼睛，坐起來，接過她手中那碗依舊冒著熱氣的蛋炒飯……。

這樣的場景，直到我北上念大學那一年才落幕。

我向著窗外的母親揮揮手，母親貼近車廂的玻璃窗，似乎想說些什麼；我快速低下頭，拿起行李東翻西翻；火車開動了，眼睛的餘光瞧見母親跟著緩緩加速的火車往前移動腳步；我，沒有抬頭，沒來由地又想起母親那一聲夜裡的呼喚，那種哭泣和心痛的感覺又回來了……。

之後，畢業、就業、結婚、養兒育女、奔南走北。偶爾回鄉，父親慈藹地逗著孫輩、母親歡欣地張羅三餐、我忙亂地照顧孩子，陪著孩子沉沉入睡。奇的是，每當我在夜半時分驚醒時，夜，竟是如此地安詳沉靜……。

*

父親過世之後，有一天我與母親閒聊：

「阿母！足久無呷著你炒的鴨卵飯嘍。」（媽媽，很久沒吃到你炒的鴨蛋飯了。）

七十歲的母親愣了一下：「到今哪有人用鴨卵炒飯？攏嘛是用雞卵炒。」（現在哪有人用鴨蛋炒飯？都是用雞蛋炒。）

我接著問：「彼當時你們半暝仔冤家，是安怎你叫我起來呷炒飯？」（那時你們半夜吵架，為何你要叫我起來吃炒飯？）

母親思忖片刻說道：

「那無算冤家，是你老爸燒酒醉，黑白喊，喊得厝蓋強強要舉起來，我嘸睬伊。我知影你這個愛哭神無在睏。你愛黑白想，睏袂去，才會一隻瘦若猴。人講呷飽飽卡好睏，敢不是安爾？」

（那不算吵架，是你爸爸喝醉了，胡亂喊，喊得屋頂都快被掀開了，我不理他。我知道你這個愛哭鬼，根本沒在睡覺。你愛胡思亂想，睡不著，才會瘦得像一隻猴子。人家說吃飽了會睡得好一些，難道不是這樣嗎？）

*

母親離世那年，我曾幾次夢見她獨自無聲無息地在老家陰暗的小廚房裡走來走去，之後再次夢見，卻是最近的事。依舊是老家那陰暗的小廚房，雖然裡面沒有母親，隨著蛋香與蔥香飄送而來的，卻分明是母親的聲音：

「阿雯，起來呷炒飯。」

夢中驚醒，正是夜半時分，屈指一算，母親離世已十年了。

披衣而起，看著鏡中的自己，彷彿看到了五十多年前那個睏袂去的愛哭神，我走進廚房，就著油煙機上昏黃的小燈，為母親，也為我自己做了一碗蛋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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