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不規則的翹髮!該剪時果斷別猶豫,才能理順心底的勇氣
【飛越千里看台灣】
我的頭髮又開始翹了,上次剪到現在大概只有一個半月。我坐在寬敞的黑色美髮椅上,端詳鏡中自己狂飛亂翹的髮。
心情如髮,有點亂。
我向來在意頂上風光,一絲紊亂也不能忍,心情隨之起伏。若哪天我突然忍不下去了,來不及預約,就會直接推開常去的那間髮型工作室的玻璃門,碰碰運氣。內裡無客人,我便不需等待。
你應該是不會吹吧。設計師VIVI放下手機走過來,用手撥弄了一下我的頭髮。
我很會吹。我不甘示弱地回答。年少時我曾經學過兩個月,是這個星期才變得很難吹整。
是你的頭髮在提醒你,該剪了。
VIVI說。你當初為什麼想學美髮。
你當初又是為什麼想學美髮。我反問。
因為不知道該做什麼,剛好朋友也在學,就跟著學了。VIVI這句話聽起來好像不是在說自己,像是在說一個時代。我成長於大陸,VIVI成長於台灣,但我們都一樣要經歷那個徬徨無助的轉大人時代。
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初入社會的新鮮人總要經歷一段時間的「不知道該做什麼」。除非你早已文武超群,自信滿滿。
我高中畢業後,沒繼續升學,在家啃老了好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能做什麼。而我家又地處安徽偏鄉,工作難尋,那種「不知道該做什麼」的心境更甚VIVI。
一直在家啃老也說不過去,可我無一技之長又能做什麼呢?在母親的鼓勵下我背起行囊,克服恐懼,離家千里,去到陌生的大城市尋找工作。
我像寓言故事中的那個「擠牛奶的女孩」,做了一系列的白日夢,希望在這座城市尋得一個美好的未來。孰料前往沿海找工作的人實在太多,勞務市場供過於求,工作難尋。
走遍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終於找到了一份廚房助手的工作,是一間做上海菜的小餐館。
小餐館不像大餐廳那般分工細緻,什麼都得做。洗菜、切菜、配菜、收拾桌面、掃地、洗碗盤廚具,會做的、不會做的我樣樣學起,希望有一天能得到老闆的賞識,教我廚藝。
我自幼隨父母一起去田地耕作,陽光、雨露滋養出我吃苦耐勞的體魄,卻沒教會我如何承受職場中來自於「人」的種種壓力。
那是我離開田地在人類社會中尋求的第一份工作,卻遇到情緒控管不佳的老闆,每每都將一個令他不滿意的小事渲染成不可饒恕的罪責。美麗的文字經過他唾液的攪拌化成傷人的利劍。
彼時的我心牆鑄造未成,輕薄牆體,鋒利語劍能輕易刺穿。那個被刺穿的傷口長了膿,慢慢腐爛成一個更大的洞,將我的自信一點一點吸進去。我任由老闆辱罵,不敢反抗,不敢離開,害怕離開了這裡便再難找到安身之處。
小餐館隔壁有一間髮廊,設計師A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男人,常來餐館用餐,也常目睹我遭遇老闆語言暴力。
他說我的頭髮些許自然捲,到達一定的長度就會失去原本的規則,失去規則的髮亂心,心不靜,會失去剪裁人生的勇氣,可找個時間去他的工作室修整。
設計師的手藏了魔法,憤怒囂張的髮回歸柔滑直順。髮順了,心情也明朗了許多。A的手藝不錯,拿剪刀的手充滿自信,每一剪都俐落,不含絲毫猶豫,多餘的部分本不該存在,剪掉了,也就順了。
A提議我跟他學美髮,態度誠懇。我想要換跑道,是個良機。
我成了A的徒弟。A也是外鄉人,和妹妹一起經營髮廊。髮廊打烊後,打掃乾淨,再打個地舖就是住所。妹妹睡中間,我與A各睡一邊,簡單的分際,我們都是出外討生活的人,容不得太多講究,如是可省下一間房子的租金。
A很認真教我,仔細爬梳每一個細節。剪刀在他手裡快得看不見頭髮是如何落下,不代表沒有細節,只是太快了,看不見。他放慢動作解析每一個步驟給我聽,從洗頭開始學。
他擠一些洗髮乳在客人的頭頂,再擠一些水在洗髮乳上,快速揉搓起泡。他說慢了水就會順髮絲流下,髒了客人的衣服,有的時候,快也是一項技能。
他用指腹搓揉頭皮,說指甲鋒利會傷了頭皮,搓揉的力道需掌握得宜,讓客人切實感受到舒適,抓搓頭皮有一定的方向,否則泡沫會掉下來。
他說名為洗頭,實則按摩,要精準掌握頭頸穴道的位置。他把食指疊在中指上,對著穴道快速彈下,又用四指固定在頭上,用拇指按壓穴道。
他說,客人的頭任你拿捏,你彷彿主宰了一切,但真正主宰一切的是客人,客人滿意,下次才會再來。
我很快就學會了洗髮,得到客人和A的讚賞,獲得了繼續學下去的勇氣。
A為客人剪髮時,都要求我在一旁觀摩。他不喜歡用剃刀,一把剪刀用得快而細緻,鬢角、後頸都剪得完美。在他的手裡剪刀生出了靈魂。他特別放慢速度,讓我看清每一個動作。
第二個月,他說我可以學習剪了,他要當我的第一個模特。我學著他的模樣,一層一層將髮梳起,夾在左手食指與中指之間,剪下指上不規則的部分。
每一根髮生長的速度不同,剪齊了,一段時間後再剪時,同一撮髮梳上來依舊有長短。每一撮梳上來的頭髮剪成一樣的長度,放下來卻是層次分明,完美貼合頭的弧形。
A積極為我物色下一個模特,從男性開始。幾個常客答應讓我一試,因為相信失敗後他能修復。幾次下來,我可以剪當時流行的那款男性髮型。
A誇我有天賦,只是剪刀用得不夠熟練,那需要時間的累積。
我初學有成,心情本應愉悅,可是A那雙修長靈活的手卻慢慢長出了尖銳的爪。夜裡,爪跨過妹妹的身體向我伸來。
我挪動身軀努力避開,我的身體一點一點地離開地舖,躺在堅硬的水泥地板上,與心一樣的寒冷。
每一個夜晚變得無比漫長,我以戒備的心入眠,自然沒有好夢。我想要離開,可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我無處可去,我甚至不敢出聲叫醒他的妹妹,我害怕撕破臉會失去這份工作。
我的故事說到這裡,VIVI已經按捺不住。
你該不會真的就那樣一直忍耐下去吧。她說。
我躺在洗髮椅上,VIVI手握蓮蓬頭往我的頭上沖水,泡沫隨著噴瀉而下的水柱流進水槽的孔洞,頭皮的搔癢、厚重跟著去了。
我沒有留下。我說。
那一夜,A跨過妹妹的身體,向我壓來,我清楚的意識到我不能再繼續沉默,我大聲叫醒他的妹妹,掙脫他那雙秀麗又醜陋的手,衝向電燈開關處。
一室明亮讓不能見光的一切靜止。他畢竟不是那般邪惡之人,在妹妹面前,他還想做一個端莊的哥哥。
在那一瞬間,我想到A曾經說過的話:失去規則的髮亂心,心不靜,會失去剪裁人生的勇氣。
對那不可知的未來,我一樣心生膽怯,但我還是選擇打開了那扇門,走進黑夜,路燈閃著微弱的光伸向遠處。我安慰著自己,車道山前必有路吧。
A說要幫我剪髮時,就已起了歹念,善意包裹下的歹念更加可怕。A可能沒想過,他的話幫我掃除了心中障礙,果斷剪下與他的緣分。
VIVI手上的剪刀喀擦作響,手藝不輸當年的A。她說,人生如髮,該剪時別猶豫。
在她的孩子還很小時她就選擇了離婚。我問她緣由。
她說她青春時叛逆,物以類聚,認識的男人也和她差不多。她從事美髮業後,因為手藝不錯,回頭客很多,收入頗豐,先生變得懶惰,終日無所事事,與一群狐友酒肉家常。
她看不下去,叨念他幾句,他就對她動手。
VIVI說她果斷剪去了這段婚姻,心境開闊了許多,獨自養育孩子雖累,但心情是好的,畢竟過去先生也沒為養育孩子出過力,現在的她,心自由了,生活中的苦都像鳳梨苦瓜湯那般,喝下去會回甘。
我痛快剪斷了我和A,也剪掉了自己對於繼續從事美髮業的自信,或許我的好天賦也是他的謊言。我沒有繼續學美髮,嘗試了很多種行業後,最終還是回到餐飲,畢竟那是我最早踏入的行業,初始的熟悉感入了心,感覺更容易上手。
我在那間小餐館度過了一段難熬的時光,但也確實學到了很多東西,至少一把刀在我的手上能生出很多靈感,切絲、切片、切丁、切滾刀,食材因為切法的不同,能變化出各式不同的烹調方式。
掌握好刀工訣竅,就能在烹調過程中,將菜餚中的食材帶出更細緻的口感。料理的刀,亦或剪髮的刀,都旨在理順。
我在餐飲業認識了來自台灣的先生,之後隨他來台。經過多年的打拼,如今我已擁有一家屬於自己的小吃店,雖無大富大貴,但人生還算順隨。
我亂翹的髮尾在 VIVI的剪刀下飄落。她說內短外長,頭髮才會自然內捲,亂翹髮也有可以治療的良方。
我想著VIVI的話笑了,人生這棵高大的樹被荊棘纏繞時,也一定能找出治療的良方,無法容忍的困擾就該果斷的剪去。
●專欄「飛越千里看台灣」:石晨曦,來自中國、現居新北,琅琅原創作家,著有《八零九零我在中國的少時光》。分享一個異鄉人來台灣從零開始的心路歷程,以及所見的兩岸之文化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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