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當鋪承載生活的那些苦澀

【飛越千里看台灣】

文／石晨曦

幾年前的那天，我工作途中突然側腹刺痛。客人說可能是輸尿管卡結石。我忍到店裡打烊，衝去附近的區域醫院就診。

那間醫院的泌尿科因為可以立即做體外震波碎石手術，病人特別多。診間門口的長椅上坐滿了人，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疲累，暗灰病色敷面。一人站起來去了診間，立刻有人去補那還留著上一個人體溫的空位。我腹痛難忍，立在長椅旁，等待空位。來回穿梭的人影，投映於我疲憊放大的瞳眸，形成一段模糊快轉的景深。

等了好久，才聽到護理師喚我的名字。

走出診間時，我的手上多了幾張檢驗單，開始那驗血、驗尿、照X光的必經過程。從靜脈注入的顯影劑很快進入腎臟，隨尿液進入輸尿管流進膀胱，將整個泌尿系統清楚的顯示在X光片裡。

果真是結石惹的禍，醫師說要立刻為我做體外震波碎石手術，我躺在診療床上，經年累月沉積在身體裡的礦物質結晶被震波球一點一點擊成碎片，刺痛隨著擊碎瓦解。醫生叮嚀平常要多喝水，否則尿路結石會復發。

我開早餐店，工作特別緊張忙碌，常忙到沒有時間上廁所，也沒時間喝水，夏天常常尿道發炎，或許長結石真的是因為我水喝太少。手術後需大量喝水，讓碎石隨尿液排出。說起來挺可笑，為了認真喝水，我不得不放自己三天假。

我平常是極少休息的，那些年欠房貸，我幾乎是全年無休，客人都調侃我是錢嫂，從來都不捨得休息。我又何嘗不想休息，可是這每個月的吃穿用度、房貸、車貸、孩子的學費和補習費、水電瓦斯、我的勞保、一家人的健保、店面的房租、員工的薪水累積成一個巨大的重量壓在我的背上，簡直喘不過氣來。

休息三天後，我依舊每天開門做生意，攜著疲憊的身軀過活。客人玩笑說錢嫂怎麼捨得放了自己三天假，我道明原委與他們聽。一位客人笑說：「少年拚貸款，吃老走醫生館，這款小毛病是對你的警告，不要拚過頭，拚過頭，老了你就知道苦。」後來每次我覺得特別累時就會想起那位客人說過的話，它似警世錄般，提醒我該安排時間休息，可是經濟上的困境又每每將我拉回，不捨放下一天。反觀社會，似我這般生活的人又何止千萬。活在世俗，有需有求，為了活成彩色，人們赴湯蹈火。

我的早餐店開在校門口，有很多從小吃到大的年少顧客，他們就像我的孩子，總會來與我分享自已的成長。每年暑假都有高中畢業生騎著嶄新的摩托車來跟我說：「阿姨，我考到摩托車駕照了。」就好像一種邁向成年的宣誓。我好奇購車的錢從何而來，相問之下，多半是向銀行借貸，分期付款。之後他們來店用餐的次數開始變少，忙於打工賺錢，為擁有第一次付出代價。第二次、第三次將隨著時光前行接踵而來。

一些大學畢業生當兵歸來急著找工作，第一筆學貸已開始催繳。

新手爸媽送來孩子的滿月油飯，幸福形於眉眼，在開心為人父母的同時，也迎來了家的重量。在漫長的時間流裡，我看見那眉眼間的幸福慢慢褪色，被生活中的種種煩惱覆蓋，一頓早餐也開始精打細算，聊天的內容離不開那些吃飯、穿衣、學費和各種貸款。

我常在想，這無形流逝的時光中是不是隱藏了一間當鋪，我們把生命時光切成碎片，典當，換取想要的物質生活，過程中失去健康就是我們需付出的代價。

一位中年太太常趕在午後打烊之前來店用餐，下了摩托車，她走進店裡的步伐總顯沉重，拖地而行。我問她是不是腿有宿疾，她說腳底痛。她和先生一起在市場賣菜，每天進貨、卸貨、收攤都得搬重，工作又都是站著，生意一做多年，起先只是覺得腿痠無力，腳下似綁了沙袋，前行艱難，漸漸腳底開始疼痛，踩地似有針刺，醫生診斷為足底筋膜炎。她想請一個幫手，可先生不肯，因為生意並非很好，而且先生望子成龍，為兩個孩子請了家教，加上房貸、生活費用種種，算起來是一個不小的數目，所以累也只能熬著。

那位太太似我，看著她蹒跚離去的背影，彷彿看見的是自己，而我們又是那千萬人的一個縮影。典當的若是物品可以贖回，當去生命時光又如何能找回來？時光沙漏點滴成塚，將生命的碎片一點一點埋葬，等孩子長大，房貸還完，再看自己活在這世上的有形軀體，早已傷痕累累。

那位太太消失了一陣沒來，再來神態已不同以往，氣色變好，腳步似乎輕盈許多。她說終於熬到孩子就業，先生決定不要再這樣累下去，請了一個幫手，一星期安排兩天休息，多出來的時間，她去復健、練瑜珈，腳底已不那麼痛了。我有點羨慕她，她開始擁有自己的時間，又慢慢找回了健康，我還在等待，而且每天拿鍋鏟的手腕正隱隱作痛。

數年後的今天，我已年屆半百，生命的半數已在時光中典當，隱藏在身體各處的傷慢慢浮現，漸漸地走醫生館成了我的日常。雖然孩子的學業尚未完成，生活的負重還在，但我要學習放下。我安排每周一天店休，紓解身體的累。一個月少四、五天的收入不至於會影響生活，捨不得放下之處放下了，等待我的明天或許是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