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詭事】姜泰宇／罪後者（下）

文／姜泰宇

躲不了。

等自己回過神來，一切彷彿沒有改變，坐在那個詭異小兒溫馨卻處處透露著僵硬氣氛的客廳，頭髮花白的高爸爸正用著看似和善溫暖卻像個面具一般的笑容看著自己，攤牌的時刻到了。黃育智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在自己租屋處的門口，維持著極其扭曲姿態、彎著腰卻側過臉看著自己的高心如，就以那樣的姿勢往自己移動，隨即臉緊緊貼著自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臉頰兩側炸開，蔓延到髮梢，這大概是自己這一輩子感到最為驚恐卻又不知所措的時刻了。「嗚呃嗚呃⋯⋯」因為恐懼嘴裡無法控制地開始發出聲音，高心如露出憐憫的表情看著自己。

「育智，多吃點水果，好吃的，」

黃育智低下頭，看著桌上的食物，還是不明白。自己雖說不是魁梧無比，但也絕對有能力抵抗高心如的身材，卻毫無反抗地跟著回來這裡。一路幾個小時的車程，中間有數次想逃跑，甚或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夢。有聽過一種說法，在夢裡是無法回頭的，黃育智咬牙片刻，轉過頭去，整個列車車廂的人都安靜著，或者閉眼假寐、或者真正睡去、或者看著手機，卻沒任何一個人注意到自己這邊的異樣，高心如頭微微靠著自己，仿若一般隨處可見的小情侶，自己可以回頭，證實了不是一場夢。

避開了高爸爸的眼神。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眼神充滿了絕望，還帶點微妙的⋯⋯幸災樂禍？腦袋開始混沌了起來，有種難以控制的疲憊。高心如與高媽媽正跪坐在一旁的地上，面對著牆壁下緣一個看起來像個水晶洞、又像個石敢當那樣的中空石塊，雙手舉高，然後伏地。不停這麼做著，虔誠又一絲不苟

「我之前也看過一次。」高爸爸開口。

黃育智轉過頭，還想繼續聽下去，但他卻不再多說。不知道過了多久，高心如與高媽媽轉過頭來，盯著高爸爸與黃育智，眼眶是紅色的兩個空洞，笑著，非常開心地笑著，雕像一般。

高爸爸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灰塵在燈光下跟雪花一樣，抽了一口電子菸，臉上表情直至此刻未曾改變，僵硬地對著黃育智說道。

「坐車子過來的對吧？我也是，一切都像真的一樣，買票、上車，窗戶外面的景色嘩啦嘩啦地往後跑，車上的到站廣播。好懷念啊⋯⋯但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呵呵嘿嘿呵呵嘿嘿。」

黃育智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剛才聽見的內容。「假的？」

「試著逃跑看看吧，再衝出去一次，你會發現很快又會回來，這裡根本跑不掉的，完全跑不掉的，這裡不是真的，他們兩個不是真的，只有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但是我們困在這裡，仔細想想，是不是跟你所認知的真實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對，想一想，想一想你就會明白的。」

毛骨悚然，頭髮往上炸開。黃育智讓自己面無表情，正想脫口而出，問高爸爸最開始不是讓自己帶他走嗎？出口前的瞬間，察覺到了不對，忍住了。與高心如相識，交往。論及婚嫁，神秘的家人，自己跟蹤高心如到這裡，然後離開又被抓回來。離開的原因，是察覺到了不舒服，不舒服的來源是⋯⋯高爸爸那句話。

「帶我走。」

如今像是從頭來過一樣，黃育智深呼吸一口氣，忍著頭皮發麻的情緒，站了起來拿起一旁的紅酒，在高爸爸杯子裡倒了一些。

「時間差不多了，我帶你走吧。」說著，黃育智強撐著暈眩的感覺，搖搖晃晃走向高爸爸：「你看！他們兩個現在都不動，我們可以走了。」

高爸爸如面具般的表情仍舊不變，只是張大了嘴，想說些什麼終究沒有說出口，頭開始搖晃，隨後動作慢慢變大，變成了帶著驚恐地搖頭，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與其被困在這裡，我們不如就走吧，不管要被抓回來幾次，我都願意，至少風景不同，至少還可以搭搭車，對吧？」黃育智苦笑，搖晃地走向高爸爸，還沒碰到高爸爸的肩膀，便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摔落地面。

耳邊傳來了高心如的刺耳尖叫聲，然後一切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醒來之後，黃育智趴在餐桌上，抬起頭一看，除了痠麻的手臂，高爸爸正在對面抽著電子菸，高心如一樣與高媽媽坐在位置上。轉過頭去，那個如水晶洞一般中空的石塊已經不見，方才那詭異的儀式與其說是想像，不如說是被快速結尾的某個惡作劇。

「接下來我是不是要代替他？」

黃育智手指著高爸爸：「我一直覺得奇怪，高爸爸看起來有五十歲了，我卻一直覺得他年紀可能跟我差不多。他也是被你們這樣抓來的吧？」

話才說完，高心如與高媽媽同時轉過頭，盯著黃育智。

「要怎麼樣我才能離開呢？我想想，要找到下一個傢伙進來對吧？但是，有新的傢伙進來，我可能就跟眼前這個高爸爸一樣，走不掉了，是嗎？」

「那如果我承諾你們，接下來我會幫你們找新的人進來，我可以離開嗎？」

高爸爸雙手撐在餐桌上站起來，「碰」地一聲，桌上的餐盤碗筷跟著跳動了一下。「生氣了？」黃育智冷靜地說著，所有的畫面兜攏在一起了。「我想清楚了，如果我一直恐懼著，那麼我就會被支配，會被眼前的一切迷惑。那麼若我此刻什麼都不怕，甚至也不怕被困在這裡⋯⋯仔細想想，就算在真正的世界裡，我也不是什麼成功人士，除了生命以外我一無所有。那麼，我就有無限的退路了。」

黃育智站起來：「高爸爸，對不起了。」

高心如與高媽媽的嘴角一樣上揚著微妙的角度，高媽媽看著高爸爸，高心如看著自己。「我想知道，高心如到底在哪裡？」

黃育智苦笑。

「你們是在什麼時候，把高心如調包的？那個會看著我微笑的高心如，那個話不多卻很喜歡我的高心如，你們藏在哪裡了？」

走出這個詭異的家，三個高家的人在門口對著自己揮手。這附近都是老公寓區，巷弄狹小，卻連一點人聲都沒有。那三個人像招財貓一樣不斷地重複著揮手的動作，黃育智重重吐了一口氣。

「終於可以走了。」黃育智喃喃自語，翻找著皮家裡的證件，旋即翻看手機確認自己的地址，緩步走向路口，等待了許久，終於停下了計程車。

「原來我叫做黃育智。」

「嘿嘿嘿嘿，從今天起我叫做黃育智了。」

手裡捏著一張白紙，上頭寫著字。

這個叫做黃育智的男人，回到了自己的租屋處。

打開電腦，上網，寫下自己與高心如訂下的契約。

門口傳來了刺耳的尖叫聲，戴上抗噪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