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浮沉錄／《填詞L》黃綺琳導演專訪：維持獨有的文化、想法，會是港產片邁向下個階段的基礎

黃綺琳導演心心念念的都是電影。

近期她先是為香港電台的長壽電視劇《獅子山下》拍了一集單元劇〈不日上映〉，此前還加入了香港電影發展局的「薪火相傳計劃」，該計畫旨在促成資深導演與新晉導演合作，由發展基金注資拍攝電影，擔任黃綺琳監製的是曾執導《秋天的童話》、製作《歲月神偷》的張婉婷導演。

〈不日上映〉故事反映2024年香港電影院結業潮，這一年內有六家電影院落幕，數目近全港戲院十分之一，黃綺琳想要與習慣在社交媒體曝光生活的Z世代溝通，電影院之於他們這些「老派」為何必要；與張婉婷籌拍的作品則以傳承為主題，命名《薪傳》。她形容《薪傳》有著通俗易懂的商業化結構，處理瀰漫在青年人間的無力感，「以前香港在文化、經濟方面都非常強勢，使得這一代年輕人扛負很大壓力，有很多困惑。我們能成功接班嗎？有傳承的擔子在，我們的自主性在哪裡？」

2023年，全港票房收入較疫情前下降25.48%，倒退回2011年時的水準，2024年上半年度的票房數字則比去年同期要少17%，收入不理想令部分戲院老闆斷然中止營運。截至2024年8月，香港共有58間常規電影院，較最高峰1993年的119間腰斬51%。

微妙的是，嚴峻的帳面數字不盡然能反映香港電影的商業表現。在2024上半年上映的143部首輪電影中僅佔22部的港產片，整體表現較西片更為強勁。《九龍城寨之圍城》一枝獨秀，繼2023年的《毒舌大狀》後再寫破億紀錄，此外另有五部電影突破2,000萬票房；黃綺琳個人作品《填詞L》雖未能推開千萬大關，卻也成功實現回本。

香港觀眾是支持香港電影的——問題在於支持什麼。以2023年梁朝偉、劉德華參演的《金手指》為例，該片在港最終成績為4,349萬，相較二人前次同台的《無間道》下映時的5,505萬有段距離；反而是同年上映的《年少日記》、《白日之下》兩部小成本製作的文藝片表現不俗。《年少日記》有歌手鄭中基加盟，《白日之下》則有資深演員林保怡、姜大衛，顯然，影星效應仍在，但要製造話題、吸引觀眾進場較以往須要更敏銳的切入角度。

「我們現在很煩，很多問題，有沒有辦法通過幻想的作品感覺到一點點公平？」《毒舌大狀》成為開埠以來首部票房破億的港產片的背景，是當前港人的心理需求。「電影其實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共鳴，另一條是幻想。」黃綺琳轉述影壇前輩給她的建言，「對觀眾而言，不是有人拍出你的感受，就是給你一個Better Self、給你一個理想世界。《毒舌大狀》就是能引發共鳴的幻想。」

嚴格而言，《毒舌大狀》更接近香港電影傳統的類型片，平反帶有階層對立色彩的冤案，卻也使處於當前社會氣氛下的港人產生情感投射。黃綺琳認為，九十年代人們看電影是追求純粹的娛樂，在兩小時間逃避現實；當外在條件不再無虞，甚至須要面對許多現實錯誤的時候，觀眾對創作者的期待便不一樣了。輕鬆笑一笑便過去的土壤已經流失，過去專以打造娛樂產品為目標的香港電影工業必須面對新現實。

Indie Commercial——小眾裡大眾，小眾裡的商業，黃綺琳用這個說法來定義自己的偏好及風格，「一個人是藝術是商業都寫在文化基因裡。」她說：「那與你的品味有關，也讓你不能單憑一時意願變得藝術或變得商業。我是在流行文化中成長的人，但也喜歡商業中有一點特別的元素。」

獨特的偏好，使她的作品在近年獨立電影寫實風潮中別具一格。黃綺琳的首部長片作品《金都》探討現代女性面對婚姻、貌合神離的愛情時的複雜心思，《填詞 L》則描繪青少女時期逐夢過程的苦悶，兩名角色的共通點是對前程茫然——《金都》的張莉芳擺脫婚姻牢籠，對自由同樣不知所措，《填詞 L》羅穎詩的填詞人大夢在現實前磕的頭破血流，放棄理想漂泊他方時卻偶然在收音機裡聽到一首自己填詞的歌曲......不明白自己要什麼、清楚自己要什麼都同樣受困囹圄。困局裡嘗試打破窠臼，結果總是懸而未決，是黃綺琳電影中女性角色的共同際遇，也是香港社會的寫照。

「我覺得香港很特別，它曾經是個非常客觀，黑白分明的地方。」客觀意味著望文生義的空間不被默許，然而嚴謹有序的社會框架，卻也催生了香港電影對「江湖」的迷戀。黃綺琳提到，作為一座中西文化交匯、多方角力的城市，香港人習慣在不同的身份和價值觀之間尋找平衡。

「有個說法是，香港之所以有這麼多武俠、江湖、黑社會電影，是因為以前實施統治的雖然是英國人，但民間的華人其實生活在一個殖民體制以外的世界，『江湖』就是這個世界的代稱，身在其中的人們也練習著怎麼去利用時機，採取行動。」

慣於遊走灰色地帶，塑造了獨特的「香港仔」性格：滑頭愛鑽空子，謀求最大利益。香港仔固然帶有貶義，卻也是周旋在各種勢力之間得有的韌性與靈活。那體現在九十年代香港電影業陷入低潮後，著名影人杜琪峯及韋家輝領軍的「銀河映像」以強烈作者風格在港產類型片框架持續求新求變，以及新生代導演編劇積極探索過往電影工業甚少觸及的主題，力求在夾縫中找到突破口。

她不否認今日香港電影於外埠票房號召力不足，《毒舌大壯》在台反應普普，好口碑似乎侷限於本地觀眾。黃綺琳認為那與香港演員出現斷層有關——台灣觀眾向來對大明星情有獨鍾，卻未必認識年輕演員。但隨著新生代港星來台演出影集、獲得重要獎項提名，未來情況有可能改善。現階段，影人更重視讓港產片在本地市場重獲青睞。

「我覺得保持地方風貌，維持獨有的文化、想法，會是香港電影邁向下個階段的基礎，未來有一天當我們的電影工業重新恢復到80、90年代的水平後，還能繼續在全球電影市場保有優勢。」

近年香港屢見政府機構以國家安全為由，要求導演對電影內容進行刪減，黃綺琳認為有了「踩線」的顧慮，未來港產片可能出現兩極發展趨勢，一方面出現更多以娛樂、賣座為目的，或呈現清新健康，遠較現實美好的商業片；另一方面則是以海外上映，或發布於線上平台為目標的作品。「但我也認為在香港做電影，相較台灣有更多機會。這取決於觀影人口的基數，香港觀眾願意付錢進電影院的意願很高，只是他們在電影院裡能夠看到的，會漸漸更以市場取向的作品為主。」

「電影一定會透露作者本人的想法，美學上的選擇。既然它是表達自我的管道，那麼電影人不可能拍出一個他自己都不認同，或者認為事不關己的東西。

「像我，我不想自己的電影比現實還殘酷——因為現實已經太坎坷太殘酷。」黃綺琳說，假如很多年後外星人來到地球，發現地球上曾有電影這項發明，並藉此瞭解過去人類的歷史時，她會想給外星人留下美好的印象，而不是覺得這個物種太悲慘；外星人看《濁水漂流》、《年少日記》能認識到人類社會有過這些問題，《填詞 L》則讓他們知道這顆星球曾經的居民還是有搞笑有趣的地方，「我拍電影還是想做到現實的昇華，這樣子比較開心。」

曾經有人告訴黃綺琳，《填詞 L》太小眾，出不了深圳河——「首部粵語歌詞電影」在中國其他地區根本稱不上有號召力的噱頭；然而單是香港票房已經能打平盈虧，代表本地觀眾還是有進戲院捧場的意願。過往被視為小眾的題材，在網路時代有了更廣泛的觸及，反而適時補上了後繼無力的傳統類型片留下的空缺。

「我想一個健全的電影市場需要有不同類型的東西。非常Popcorn的電影、人文氣息的電影都要有，如果一味走娛樂路線，那必然要面對激烈的市場競爭。韓國電影已經那麼成熟，等中國內地更熟悉商業片的運作，變得可以取代你，那你是什麼？你還能拍什麼？這是每一位香港影人必須面對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