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武道如舞蹈，江湖是枯山水庭院盛開的血繁花

關於「大武俠時代」

什麼是武俠？那是每個人都曾嚮往過的冒險，它是慘綠少年的情感寄託，也是對人性道義的管窺，對何謂正義的初步思考。我們將邀請多位作家談論影響他們最深的武俠小說家、對武俠的獨特定義。期待他們的文字，以及我們特別整理的花邊，能帶領您重溫各路英雄豪傑的魅力，走入結合傳統情懷與現代文學精神的壯闊時代。

「倘若在金庸百歲生辰之後，迎來一個既不執著於正邪判准，讀者不流於僵固站邊，能夠愉悅享受多重「正-邪化身」的相殺即相識，相愛即相忘，那麼，武俠的多層次就如同綻放的繁花與諸劍，星辰與兵器。」

身為孤僻又討厭團體活動的小孩，我常常浸潤於租書店，翺遊文字寰宇。這段自在生輝的時光，泰半以上的額度都奉獻給武俠小說：這是小學生我最感興味盎然的模式。

坐在（退伍老兵老闆給小熟客特別招待的）木製高背椅，浸潤於夜色流光，賞玩局中有局、詭詐謀算與華美兵器的交手。冷天放學後，我會帶外公出差日本攜回的糕點，給常常為我留下新書（「你看這是最新的獨孤紅欸 」）的豪氣大爺老闆，一起喝普洱茶喫和菓子。寒假將至，靠期末考拿前三名取得發糖卷，向來溺愛我、像是照料挑剔小貓般撫養我的祖輩，除了帶回委託行（如同租書店一般的1970年代的發光所在）獨賣的大衣、歐洲進口的巧克力，還給予不設限看漫畫與「閒書」的大禮包。宛如年上女友的外婆，總會用日文喃喃說，我簡直把書當作愛人，可別忘記有她在喲（這場景可類似某種鴛鴦蝴蝶派的民國風情武俠敘述呢！）

在租書店老闆收店之前，小一到小四收穫的燦爛星辰，都是在我與漫畫、衛斯理系列，以及最喜歡的武俠小說們渡過。小五之後，老闆滿足地收店養生，送了我好些書（至今還是不時複習）。之後，我纔把固定的採集讀物形蹤，從台中市雙十路那一帶跨界漫遊，從火車站附近的大書店逛到幽微暗巷的小書鋪。

就王度廬到梁金古溫這些「正典」（canon）化的宗師，不可否認，最有感、對我自身書寫風格影響最大者，就是古龍。靈動詭譎、層層疊疊的俄羅斯套娃敘述，夾帶風流又沾染曖昧鬥智風情的慾望交會，可謂古龍的標配。從陸小鳳「偵探故事系列」拉出武學（尤其是劍道）的技術，很難不與更繁複的集體棋局勾搭牽扯。在紫禁之巔的那場雙劍神對決，既是美學的政治，亦是眾武者的博弈。高潔的西門吹雪與難以讀透的葉孤城，不但是兩種劍道格局，更是兩種武道之舞一起揮毫，終究辯證地共舞。

除了微妙描摹的篇幅，例如上述的劍技交換等於情意論道，在古龍的世界，充盈更鮮明的武-慾之辯。在《楚留香傳奇》，古龍以讚嘆又驚悚文字描寫的「神水宮主」陰姬，既是以現行語言所稱謂的陽剛女同志，其大師巔峰的武學風貌堪稱某種絕頂的「陰陽同體」理型；更有意思的是，陰姬的愛人之一，配備肉身構造的陰陽同體。至於乍看暴戾陰霾、天下第一黑幫主上官金虹與其愛將荊無命，呈現在《多情劍客無情劍》的情慾，既是主從的體現，卻也是明顯的愛與欲、情與（武）道。

若是在所有的武俠作家只能選一個，約莫是在「暴力美學」層面最是攻頂的柳殘陽。或許常態（異性戀常規想像的）讀者視界，認為橫掃千萬權充免洗筷高手的（男）主角等同於最魔性的陽剛，但我讀出不少作者未必有意的奇妙性-別曲折拐彎之處。

以柳的出道作《修羅七絕》為例，魔性鮮明、殺性有干天合的主角，從第一個鏡頭開始，就由作者描述一位美得不似人間的孩子。這樣的空靈仙俠語言讓讀者將主角「翻譯」為金庸筆下的絕世高手、引用莊子描述的「食雲霧、翱翔天外」的雪色仙子小龍女。即使在工筆描繪的慘烈殺戮場景，作者時刻不忘提醒讀者，這位少年是如何美得驚心動魄又邪性十足。這等美色輸出，許多耽美作品也較量不過啊！

至於在情慾層面，最明顯的就是多偶與攻-受位置的反轉。即使柳的原意是所謂傳統的一夫多妻，卻由三位激情滿滿與野心勃勃的美女主角，合力攻略了處子之身、害羞憂鬱的江湖第一高手。尤其是其中「姊姊」對少年宗師的慾望調教，更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主角濮陽維在終章的「幸福」與其是左擁右抱，毋寧是被溫柔款款的三位美少女當作「共享夫君」，何謂贏家，著實難給個定局。

是以，所謂的「大武俠時代」，對我而言，並非此文類是否攻佔市場，而是將「武俠」視為場域。這個廣闊領域能容納各種原則、俠情、技藝與道心的追求，涵蓋各路線的競逐。倘若在金庸百歲生辰之後，迎來一個既不執著於正邪判准，讀者不流於僵固站邊，能夠愉悅享受多重「正-邪化身」的相殺即相識，相愛即相忘，那麼，武俠的多層次就如同綻放的繁花與諸劍，星辰與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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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洪凌

洪凌，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博士，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教授。

已出版論述集《弔詭書院》（1994）、《魔鬼筆記》（1996）、《酷異劄記》（1997）、《魔道御書房》（2005）、《光幻諸次元註釋本》（2012）、《想像不家庭》（2019）等；短篇小說集《肢解異獸》（1995）、《異端吸血鬼列傳》（1995）、《復返於世界的盡頭》（2002）、《銀河滅》（2008）、《黑太陽賦格》（2013）、《年記1971：風靡宇宙的復刻版》等；長篇小說《末日玫瑰雨》（1996）、《不見天日的向日葵》（2000）、「宇宙奧狄賽」系列六冊（2000-2002）、《混沌輪舞》（2016）等。

學術論文散見《文化研究》、《應用倫理評論》、《中外文學》、《台灣社會研究季刊》、《思想》、*Reconstruction: A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ulture*等。研究領域：科幻小說，旁若文學，左翼文化評論，巴勒斯坦、酷兒理論、性與國族，跨物種政治。出版學術專書《彷彿與共在：科幻、旁若、酷兒的文學與文化政治 》（2023）。

個人專頁：洪凌。

關於「大武俠時代」

什麼是武俠？那是每個人都曾嚮往過的冒險，它是慘綠少年的情感寄託，也是對人性道義的管窺，對何謂正義的初步思考。我們將邀請眾多作家談論影響他們最深的武俠小說家，以及對武俠的獨特定義。期待他們的文字能帶領您重溫各路英雄豪傑的魅力，走入結合傳統情懷與現代文學精神的壯闊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