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動岬心中事件的虛實皮膜──太宰治與鎌倉

撰文／吳佩珍

攝影／湯琮詰

「朋友啊，跟我說話吧，盡情地嘲諷我吧。啊啊，朋友空虛地別過臉去。朋友啊，毫無顧忌地向我發問吧。我什麼都會跟你說。沒錯，我就是用這雙手，把阿園沉入水中的。我以魔鬼般的狂妄，詛咒著即使我能死而復生」
——太宰治〈小丑之花〉

一提及太宰治與鎌倉的淵源，人們旋即聯想的，便是他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的「殉情自殺」事件，也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自殺未遂。當時與太宰相攜至鎌倉腰越町小動崎自殺的，是銀座「Bar Hollywood」咖啡的女侍田部篤美（本名占子）。太宰治活了下來，進到七里濱的濱惠風園療養所接受治療，但田部卻不幸死亡。在兄長文治動用人脈與金錢，同時多方奔走下，最終免去被起訴。此次自殺未遂事件不僅成為太宰生命中的汙點，使其終身背負不可磨滅的罪惡感，同時成為其重要的創作主題，反復出現於其作品群。即使如此，真相卻已消逝在作者創作的各種虛虛實實的版本之中，為重重的迷霧包圍。一九三四年的〈葉〉、〈斷崖的錯覺〉，一九三五年的〈小丑之華〉，一九四一年的〈東京八景〉，一九四八年的〈人間失格〉都出現二人投海自殺的描寫。

銀座後巷的酒吧女是喜歡我的。無論是誰，都曾有被愛的時期，是不潔的時期。我邀這名女子到鎌倉跳海，我想，失敗之時便是死亡之刻。那例行的反神之事也瀕臨潰敗。為了不想被說成卑鄙怯弱之人，我接下了連身體都跡近不可能負荷的工作，但 H 卻只想著自己的幸福。天底下的女人不只妳一人，正因妳不知我的痛苦，才會受到這樣的報復。—〈東京八景〉

滿月之宵，海浪在閃爍後消逝，浪起浪伏，逆向捲起。這當中，我迫不得已，故意甩開為了不讓彼此分開而緊握的手。此時，女人瞬間為海浪吞噬，高聲呼喚的名字，不是我的。—〈葉〉

葉藏知道了園的死訊。被漁船搖搖晃晃載回時，便已知道了。在星空下，他恢復意識後，旋即問道：女人死了嗎？其中一位漁夫回答：死不了，死不了，甭擔心，宛若充滿慈悲的口吻。他清醒地想：應該是死了吧。接著又失去了意識，再次睜開眼時，已在療養所中。—〈小丑之華〉

那個夜晚，我們跳入鎌倉海裡。女人說，這衣帶是跟店裡的朋友借來的。解下衣帶，疊好放在岩石上。我自己也脫下斗篷，放在同一處，一起投水自殺。—〈人間失格〉

以筆名「黑木舜平」發表的〈斷崖的錯覺〉，則以推理小說形式展開，敘述偽裝為新進作家的一高學生，如何將在溫泉鄉結識進而相戀的少女雪，從斷崖上推入海中致死。

作品群中的描寫與現實重疊的事實：除了與第一任妻子小山初代（Oyama Hatsuyo）的結婚問題之外，當時太宰正逐漸深入左翼運動（「反神之事」），長兄迫他必須分家除籍，也是此次「自殺未遂」事件的導火線。但事實真相為何，太宰本人始終諱莫如深，鎌倉「自殺未遂」事件也成為太宰治研究中被反覆探討的對象。著有《太宰治七里濱殉情》的太宰研究者長篠康一郎，經過細緻的實證調查與多方的訪談求證，在一九六八年出版的《人間太宰治的研究1》中指出：事實上，二人是在海岸岩石上服下鎮靜催眠劑，而非跳海自殺。長篠指出，依當時的狀況來看，在冬天跳海自殺，幾乎無生還可能。此外，當時《東奧日報》對二人在自殺未遂後，在海岸被發現的報導，也可清楚佐證。

鎌倉「自殺未遂」事件在太宰治相關作品群的形塑下，與鎌倉海濱緊密癒合，成就了太宰文學的重要基調。太宰治的現實生活或是文學世界總是「虛實皮膜」，當年的真相到底為何，似乎，已不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