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南文學獎精選／她不曉得，有一天回臺南，會成為她身心出走的唯一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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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梁芸嫚

出走回家

那天從高鐵沙崙站，搭乘區間車來到了臺南。出了車站，但見天色烏雲密布，心想慘了，要下雨了。故鄉的午後，總會下起短而急促的雷陣雨，我一直沒有養成出門帶傘的習慣，以致我對臺南溽暑的記憶，總是和淋雨躲雨的場面綁在一起。

我想到那年高中畢業，離開臺南之前的最後一個夏天，閒居在家等待放榜，下午一兩點，我常騎著腳踏車，漫無目的在陽光盛大的府城晃蕩，最後往往朝著安平的方向騎去，但通常騎到一半，就會被遊客人潮包圍，機車、汽車、計程車潮水般淹沒四周，與平日相異的熱鬧街景，常常讓我有種置身異鄉的錯覺。

我辨識遊客的方式，是其身上發散出的遊戲氛圍，他們恍如身處遊樂場所，不論做什麼都攸關喜悅，願意花長長的時間等待，加入一場吃食的遊戲，拍照的遊戲，購入紀念品的遊戲。為了揣摩那樣的快樂，我曾在苦悶的少女時代裡，幾經刻意選擇熱門的假日景點走訪，打扮成理想大人的模樣，排在穿著西外踩著高跟鞋、妝感細緻的大姊姊身後，想像我們共同為著夏日裡的冰涼豆花、剉冰店、咖啡廳，探進動輒二十分鐘的隊伍排程裡，等待一種未明的幸福降臨。好像只要不斷和那些漂亮姊姊做出相似的選擇，我便能更快的逃脫學生身份，長成像她們一樣自適的大人，逃離故鄉，成為他鄉的快意遊客。

當時只要能不參加課輔，不碰書卷就已是學生的莫大自由，若還能在考前倒數的溫書假，閒散到安平、漁光島、國華街、永樂市場等一級戰區虛擲光陰，簡直可堪稱為青春期最叛逆的行徑。只是這樣的興致通常無法維持太久，總是約莫在午後時分，被一場急切的雷陣雨澆熄，彼時，我身邊的遊客總是會紛紛熟練的撐起折疊傘，有些傘式色彩甚至還與之穿著搭配，只剩下我兩手空空，淋得全濕，不得不離開隊伍到簷下躲雨，徒留一種又落寞又驕傲的複雜情感參雜其中——觀光客比我還要善於應付故鄉天候這件事，使我感到被冒犯，但卻也一面自負，無論淋得有多狼狽，大不了跳上腳踏車，騎十分鐘的路程回家洗澡午睡，明日再來便是。

高中畢業距今已經十年，每一趟回來，對臺南的記憶都會被悄悄串改，熟悉的車站正歷經長長的施工、鐵道飯店整形了、i RENT啟用、美術館開張、漁光島秘境成了演唱會、藝術展覽的熱門場所，唯獨午後陣雨還是照樣如實降下。我踩著跟鞋沿著騎樓屋簷，橫越起起伏伏的走道高低差，穿過遠百，到決哥點一杯咖啡續命。人潮來來去去，我彷彿看見一位紮著馬尾的陽光少女，騎著腳踏車穿越雨勢而來，排入我後頭的隊伍，眼神無畏。

她還不曉得，排在隊伍前方的人，後來總是頻頻回頭去望；她亦不曉得，再十年之後，從臺北回家一趟竟需要考量甚多；她不曉得，有一天回臺南，會成為她身心出走的唯一選擇。

●本文為「臺南文學獎第十三屆」獲選作品。由臺南市政府文化局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