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南文學獎精選／轉身回望自己的家鄉時，會記得哪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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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婉玲

走河

那天從高鐵沙崙站，搭乘區間車來到了臺南。出了車站，但見天色烏雲密布，心想慘了，要下雨了。故鄉的午後，總會下起短而急促的雷陣雨，我一直沒有養成出門帶傘的習慣，以致我對臺南溽暑的記憶，總是和淋雨躲雨的場面綁在一起。

我想到那年高中畢業，離開臺南之前的最後一個夏天，閒居在家等待放榜，下午一兩點，我常騎著腳踏車，漫無目的在陽光盛大的府城晃蕩，最後往往朝著安平的方向騎去……。

黏膩的空氣拂在臉上，熱熱辣辣揮之不去。蒸騰的柏油路下是河，沉睡的五條港，宛如城市裡的藍血液。盛夏午后最怕暴雨，蟄伏的河將醒未醒，我只能暫避水仙宮，和神龕上黝黑的神像對視。然而，哪尊是大禹、哪尊是屈原、哪尊是項羽，曾在課本塗鴉他們臉龐的我，仍然無法精準辨晰誰是誰？濕漉漉的地板，刮出數道黑色水痕，噴濺在來往行人的小腿肚上。腥味、青草味、汗水味，悶蒸的暑氣讓市場的氣味更顯紛雜。儘管雨水飄墜，仍有亮晃晃的光從棚架隙縫灑落，飄浮的灰塵形成光束，斜打在空寂的魚攤上。誰會記得幾小時前，整齊有序的魚頭，昭示著魚攤主人的市場美學。我總覺得，澄澈魚眼集體望向的彼端，應有白浪翻騰。我舉起相機，收束魚攤上沉寂的光影，那一瞬，潮濕被定格。

我把照片上傳到雲端資料夾，算是對一年前未繳的作業有了交待。那年開學後，學校叮囑著上網選填修課志願，「本課程需大量步行，請斟酌個人狀況選填。」我向來討厭臺南的烈日和總讓人打噴嚏的空氣，這門以「城市說書」為號召的課程，說什麼我也不會選。

但，我把選課的事徹底忘了，系統將我篩進人數最少的班級裡。第一堂課，出席的學生並不多，老師一邊點名，一邊詢問選課動機，被點到名字的十之八九和我一樣，都是沒選課被系統分配來的。老師似笑非笑的神情莫測高深，淺淺問了句：「有一天，十八歲的你即將遠行，轉身回望自己的家鄉時，會記得哪一幕？」那時，橙黃的陽光剛好斜落在凌亂的講義堆上，楊富閔筆下的臺南、李秉樞字裡的漚汪，溫潤地發光。

此後，我們以康熙年間的〈臺灣地里圖〉為航線，沿著消失的德慶溪出走，古地圖裡的大井頭、媽祖宮與紅毛樓，熟悉亦陌生。圖下一隅有河，河中有船及緩步徐行的牛車。我不禁疑惑，究竟要有多大的想像力，才能在蒸騰的柏油路上看見浪濤？看著同學在大井頭的地標前憨笑留影，說不出的荒謬感湧上。課堂的足跡漫過靜默的殘牆與消失的河道，歷史的軸線從明鄭到清領，最後，老師要我們上傳一張照片，一幕十八歲最想帶走的臺南。

直到最後一個盛夏挨近足邊，在等待放榜的空隙裡，我才終於知道，自己最想帶走的那幕是什麼？這時，也才明瞭老師似笑非笑的神情，許是早已預知我們終將長出對故鄉的依戀。

城市的水文乾涸，古地圖裡的河道靜默，但鹹鹹的海味早已刻蝕於城市的紋理。我起身去尋，用走河做為離鄉的成年禮，一路往安平的方向前進，潮濕的記憶披垂，遠遠的，彷彿還能聽到歷史的夾層裡傳來一聲：「國姓爺來了……。」

●本文為「臺南文學獎第十三屆」獲選作品。由臺南市政府文化局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