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第2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王牧群〈神明嘴、喇叭嘴〉

閒雲野鶴/圖
閒雲野鶴/圖

我一直懷疑,台北的空氣是不是根本和安平不一樣。照地理老師說的,地處北回歸線以南的安平應該比較熱才對,但是現在我坐在教室裡,天花板上的電風扇嗡嗡地吹,吹出的似乎盡是熱氣。在安平十二年,沒一處比這間教室還悶,沒一時比這個午後還熱。

「王志明,你寫的這是什麼作文啊?叫你寫個『我的阿公』,怎麼都寫些有的沒有的呢!」

「老師,這些都是真的事情啊。」

「哪有可能,這些根本都是迷信。」

「可是這些都是我親身經歷的事情,我敢保證都是真的!」

「還狡辯,老師又不會罰你,只是要你重寫一篇而已。當個誠實的小孩,啊?」

「老師,我……我發誓我寫的都是真的!」

「唉,好吧,你把這些講給同學聽,他們相信的話我就不再追究。」

「……好吧。」

儘管已經在這裡住了三年,我卻一直不太尬意這裡的人,雖然很愛去小潘家打PS2,那個「真三國無雙」真的很好玩,我已經練到五分鐘就可以破一關。阿剛送我的「天堂」帳號也很讚,裡面的「魔法師」已經五十級了……。

老實講,這裡的人還不錯啦,只是老愛取笑我的國語,說我講話跟那個工友阿伯一樣,實在很討厭。還有他們都很土包子,什麼事都不知道,有時我還大發慈悲講些阿公說的事給他們聽,讓他們長長見識,還都不相信,真正是憨!好,我今天就一口氣把阿公的事都講一講,嚇嚇他們。

「小朋友們坐下,阿明要講小時候的事情,你們聽聽看相不相信喔。」

有一點緊張,不過看著同學在位子上注視著我的樣子,實在蠻爽的。

「我今天要講的『訴情』……」

話還沒說完就心知不妙,忙自己按住嘴巴,不過好像來不及

了。

哄堂大笑像春雷般突然炸開!

「哈哈哈,訴情、訴情!」「我還素雞咧!」「台灣ㄍㄡˊ語。」「哈哈哈,超好笑的。」……

老師也在笑。

真是熱得夭壽!我像被倒了桶水,汗排著隊,從眉毛滑下臉頰滴到地上。

「不要吵!」我扯開喉嚨憤怒地吼。

大家一下子全安靜下來,大概有點被我嚇到,沒辦法,我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脾氣,一定是太熱啦!我也不好意思起來,趕緊開始講。

那時候我還住在安平,家離古堡只有兩、三步路而已。是三合院的形式,正門正對著長形的客廳,客廳最內的地方擺著神龕,左邊是祖先排位,中間是幾尊不知名的神,其中只有土地公是我認識的。牆上還有一幅圖,紅面關公騎在也是赤紅的赤兔馬上,背著青龍刀的周倉和關平跟在後頭。每天早晚,阿公總會來插上三炷香。

右邊是我的房間還有客房,我和表妹們捉迷藏的時候最喜歡躲在那裡,因為她們都不知道那兩間房中間其實有暗門可以通,所以我每次都贏,呵呵。

左邊就是阿公、阿嬤的房間還有書房。阿公有上過日本公學校,晚上看完新聞後,他會就著昏黃的燈泡式檯燈看書或是抄抄寫寫,家裡有好幾部佛經都是阿公用蠅頭小楷一筆一筆寫下來的,並用針穿棉線,製作成線裝書。

有的時候,我也會在書房裡,和阿公一起看書。阿公很嚴肅,平常不太和我講話,老實講,我也不大敢跟他聊天。不過要是我鼓起勇氣問他一些事情,他都會很仔細地回答我。

那個時候,阿爸、阿母在台北的工作剛草創,正忙,所以讓我跟阿公、阿嬤住。我早上去上課,下午就跑到媽祖宮。

媽祖宮是附近最熱鬧的廟,除了媽祖,廟裡也供了好幾尊各方的神明,但是公認最靈驗的,還是那尊烏烏的媽祖婆。

廟前的廣場上,有賣蚵仔煎的、賣肉圓的;也有打彈珠、射飛鏢的,有的時候,我還會跟廣場上聚集的老人家們下象棋。總而言之,什麼好吃好玩的都有,怎麼樣都玩不膩,而且阿公和他們都相識,所以我還常常可以拿到不用錢的枝仔冰或捏麵人。

阿公自從腳受傷不再捕魚後,就在媽祖宮內做一個「聽話的」,每當阿勇叔和七舅給「上身」,踩著七星步邊跳邊舞時,阿公就要在旁邊,把神明講的話翻譯出來。有的時候,也幫人解解籤詩。

有一次隔壁鎮旺嬸的兒子隨遠洋漁船出海,前兩個月都還很順利,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失去了無線電聯絡,向漁業署打聽也沒有消息,旺嬸真的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旺嬸問遍了鎮內大大小小的廟,神明給的籤要不就文不對題,要不就不知所云。弄得她心力交瘁。一顆心就像已經被浪頭打翻的舢板,漂不上岸卻也沉不下去。

後來酖酖我說她早就該來的酖酖旺嬸終於是尋來咱媽祖宮。

只見她在媽祖龕前跪了像是有一甲子那麼久,又到籤筒前,撥了又撥,翻了又翻,終於下定決心,抽了一支籤拿到阿公面前。

阿公看了看籤,又看了看旺嫂。

妳有親人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對嘸?阿公問。對對對。旺嬸忙著點頭稱是。

再不出一個月就會平安回來,免煩惱。阿公很篤定。聲音像廟會時大鼓的鼓聲一樣,咚咚咚震進人

心。

果然,一個月後,旺嬸帶著一個面目黝黑,笑容滿面的年輕人,提著三牲要來答謝媽祖,另外又帶了一大片土魠魚要送給阿公。

原來他兒子旺仔的遠洋漁船的無線電壞了,又遇到颳風颱,差點在海上迷失方向。

那次颱風實在恐怖,討海那麼久,沒看過那樣個兇猛的颱風,烏雲壓到海上,天像破了洞般,雨水不斷灌下來。過了幾天,很奇怪的,像是有人掃走了滿天的雲,天空突然就放晴了,算算日子,正是阿母來這的日子。最後漂流到菲律賓去,好不容易才順利返回。旺仔露出一口白牙笑著說。

聽到他歷險歸來,我們也著實替他高興。

安平的人都是討海的,平時海鮮吃得不少,不過台灣地處炎熱,不產土魠魚,那片是他們遠洋船在南半球捕到的,已經處理過的,怕不有十五、六斤。阿公堅持不拿,說自己只是媽祖指示的說出來,沒什麼功勞。

不要這麼說,你講話這麼靈驗,怕不是個「神明嘴」。旺嬸說。

從此以後,「神明嘴」的名氣響遍整個安平,大家都知道安平媽祖宮非常靈驗,裡面有個廟公講話更是奇準無比。

我停了下來,看看大家。大部分的同學顯然都被我的話吸引住了,幾十隻眼睛都睜大盯著我瞧,小潘聽得嘴巴張得大大的,也不怕蒼蠅飛進去。

心下頗為得意,平日我說以前在安平的事,他們還會笑我吹牛不打草稿,臭阿剛還取了個難聽的綽號,現在大家都那樣叫我。

喇叭嘴、喇叭嘴!實在太可惡了!

哼!這下你們總算被嚇到了吧,看你們還敢不敢再那樣叫我。

「接下來呢?」同學開始催促

我。

「你阿公現在怎麼樣了?」

教室還是一樣悶熱,嗯,一定是太熱的關係,我突然覺得有股熱熱酸酸的東西從喉頭直衝上鼻子和雙目。

阿公,你有看到麼?大家都聽你的故事聽到合不攏嘴。

「他……阿公他已經過世了。」

阿公本來就有糖尿病,有次捕魚的時候採到一片天殺的鐵片,弄傷左腳。原本只是一個小小的傷口,但是因為糖尿病的關係,始終無法癒合。

一開始阿公不以為意,但是銅板般的傷口有腐蝕性似的往外迅速擴張,像黑洞吞沒掉整隻腳,最後弄到了要截肢的地步。

自那之後,阿公的左腳就裝著義肢,當然沒辦法再出海了。

我曾經問過阿公會怨嘆麼?能怨嘆什麼,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小心,不過沒關係,就算腳不方便,只要有心,還是可以到處走走聊聊啊,阿公說。

果然,好像沒看到阿公沮喪的日子,他就可騎著特製的三輪摩托車載我四處逛逛了。

不過,那隻不方便的腳,還是帶來了厄運。

一次, 阿公在洗澡的時候在浴室滑倒,這一倒……就引發了中風。

當我們打開浴室的門,把跌坐在地上,只有右腳的阿公送去醫院的時候,他已經有半邊身體不能動彈了。在醫院治療後仍不見好轉,反而更加惡化,沒多久,就陷入了植物人的狀態。

在阿公昏迷了半年之後,阿嬤和我到媽祖宮求籤。這個我閉著眼睛都會走的地方,竟泛起一種陌生的感覺。

對,阿公不在。

阿勇叔特地為我們起乩,不,應該說神明特地借他來說話。我緊緊抓著阿嬤的手,發現她也在顫抖。我有點了解旺嫂當時的心情了。

「媽祖婆要召他去做文書官啦

!」

阿公在醫院裡始終昏迷不醒,拖了七個多月,最後阿嬤和阿母還有舅舅、阿姨商量,決定拔管,讓阿公安詳地走。

因為醫院不能做拔管的動作,所以必須由救護車把阿公載回來,再於家中拔管。

救護車內,我隨行在阿公身旁,看著眼窩已經凹陷如深谷,皮膚鬆垮,皺紋溝壑相間,但卻依舊黝黑威嚴的臉,我想起另一件事。

那年我小學三年級,有天放學後照例跑到媽祖宮玩,還在廣場的攤子前吃了枝枝仔冰。

媽祖宮早已被我摸熟,我竄出竄進地亂跑,突然讓我發現一間小房間是我以前沒進去過的。窗沿的影子映在地板上,一道拱門隔開外面的世界,好靜,媽祖宮和廣場的熱鬧只剩一點徘徊耳內的嗡嗡聲。裡面有很多書櫃和書桌,都是木製的,有細緻的雕刻木紋,桌上還有不少燃著的蠟燭。

我饒富興味地看著書架上的書,大部分是線裝的手抄本,我看了一本又一本,不知不覺太陽已要沉下地平線。突然聽到阿公叫我一起回家的聲音。

連忙跑出去,匆忙之間,撞到了一張方桌,靠!好痛!

現在我很後悔當時沒多看一下。唉,後悔也沒用,總之那時只想著趕緊出去和阿公一起回家吃晚飯。

沒想到回家之後我竟發起高燒,一連三天昏迷不醒,每次稍微睜開眼,看到的就是那張像龕前的關公般紅潤威嚴的臉,只是這關公的眼中帶著關懷和擔心。

我一次又一次做著可怖的噩夢,在夢中,我不斷看到同樣的影像:書房中,燭光搖著窗影,一個長得很像我的男孩撞倒了一根木桌上的大紅蠟燭,延燒的火苗最終燒了整座廟宇。

在我昏迷後的第四天,阿公帶著稍微清醒點的我到龕前,點了一把香,我拿一把,阿公也拿一把,它拿著香,在我身前身後繞來繞去。薰人的香煙嗆得刺鼻,讓我直打噴嚏,但精神的確更顯健旺,最後他燒了張符仔,把符浸在水中,讓我喝了一口。我知道,這叫做「收驚」。

阿公還在我耳邊偷偷對我說:放心,媽祖婆說她沒怪罪你,房屋燒了再蓋就有了,不用在意!

後來我才知道,那次的火災造成媽祖宮正殿全毀,但是無人傷亡,更神奇的是,那尊木造的媽祖像竟全好無缺。

坐在已經要走到人生盡頭的阿公身旁,他穿著醫院的淺綠病人服,罩著氧氣罩。深陷的眼緊閉,一旁的心電圖上,一段藍線緩緩上下起伏,就是這條線連接著阿公的生命嗎?

救護車駛過台南街頭,外頭再熟悉不過的街景流過像走馬燈,讓這些往事一幕幕打上心頭。

回到厝裡,客廳裡的電視和沙發已經移走,倒是在正中擺了張床。讓阿公躺上了床、換上「衣服」。

龕前的燭映著關公的紅臉。

奇蹟發生了!

已經昏迷將近八個月沒醒來的阿公這時睜開雙眼,示意要說話。我們揭開氧氣罩,聽到阿公清楚的聲音,一樣像廟會時的鼓聲一樣,咚咚咚深深震懾我們的心。

「麥傷心咧,媽祖婆要召我去做文書官了。你們要善良、勤奮,我就放心了……孫仔……」

我抓住阿公的手。

「免驚,媽祖婆會保佑你的。」

說完,就安詳地吐出最後一口氣。

電風扇還在嗡嗡地散發熱氣,背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

我停了下來,卻發現臉上不知不覺已全是濕的。

教室很靜,電風扇的聲音、隔壁班老師的講課聲和籃球場上的喧鬧聲融成一團模糊的聲音。同學們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有什麼情緒正在發酵?

阿公、媽祖婆,不要怪他們,他們是土包子沒見識。要怪怪我,是孫仔講不好。

我不想聽。

毫無預警,哄堂大笑又再度炸了開來。哄笑聲的的確確是春雷,把我震得不知所措。

「真是太會唬爛了!」「而且還唬爛到自己都入戲了!」「哇哈哈哈!」

「喇叭嘴、喇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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