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第2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林旻萱〈那年的蘆花開了〉

連建興/圖
連建興/圖

壹 小小的鬼

小小的鬼翻山越嶺而來。

嶙峋的小手提著素白的紙燈籠,細瘦的青膚腿肢一步步的在幽長的黃泉路上行走。鬼火磷磷,幽闇綠光忽亮忽滅地閃爍,黃泉路旁奈何橋岸彼岸花開得如火如荼,燦若六月花火。

鬼瘦得如皮包骨,只有小小的肚子圓圓滾滾,和乾瘦的四肢形成強烈的不協調感,一身青膚上布滿血跡,有風乾很久的黑褐色漬塊,也有紅艷溫熱的新鮮血腥。

小小的鬼雙眼無神,腳掌都腐爛了,露出森森白骨,仍是提著素白的紙燈籠,安靜且漠然的往黃泉路的盡頭處走去。

黃泉路上幽魂淒厲慘叫,陰風惻惻,彼岸花都開得心驚膽顫,奈何橋下駕著扁舟的黃泉擺渡人喃喃低語,引誘無主的茫然鬼魂飄至黃泉岸旁,無意識的投身,落入帶有劇毒的黃泉裡,三魂七魄被溶蝕得乾淨,一點殘渣都不剩。

鬼斂下眼睫,一點心神都不施捨給旁人,只是專心一意的走,走到把流年都給丟失了,也是,在所不惜。

朦朧的紅光刺入眼底,小小的鬼抬起頭來,眼前是一扇厚重的大木門,大紅燈籠掛在門旁,艷紅的光閃爍不定,忽明忽滅,闇影飄渺在木門前。

鬼走近木門,冥王迎上前來,詭異地朝他笑了笑,彼此之間瀰漫著詭譎的默契。

冥王召來黑雲,乘上緩飄向高遠的門環,金黃色的門環突然劇烈搖動起來,嗚嗚鳴響,如低沉的太鼓密集的敲打,聲音低迴將冥土震盪。

緩緩的,巨大的木門開了,鬼面無表情的看著門開後發出祥光,那光很刺眼,把鬼小小的身影都給吞沒了。

骨節突出的青色的腳,跨過了門檻。

就這樣,小小的鬼從冥界來到了人間。

貳 誕生.彼岸花

小小的鬼很早就有記憶了。

甫一落地,渾身血膜被粗暴的擦拭乾淨後,他的眼才軟軟無力的睜開。

記憶裡第一眼看見的東西並不是母親。而是鬼界深幽的天空中,漫天飛舞的蘆花。

人間八月蘆花盛開,被風吹飄到了陰界,紛紛揚揚,讓那年鬼界傳說下了一場雪。

許多彼岸花卻在這場傳說中凋謝,她們是以噬食潰爛腐屍、分解陰森白骨為生的邪污花朵,這些溫暖乾淨的雪,不能讓她們在腐爛中開花。因此覆面白頭,她們悄悄在無聲的哀鳴中死去,屍身披上一層乾淨的白,像是對她們一生的骯髒用最諷刺的方式來憑弔玩笑。

他就誕生在彼岸花的屍堆中,以蘆花為殮,剛出生,就死過一次。

倦懶的眼隨意的往他一瞥,纖長的手指將他輕輕提起,撫著他的眉,他的眼,他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溫柔而,多情。漂亮的手指尖輕滑過下巴,來到他柔嫩的頸。

淡薄的唇蒼白,漾出的微笑清淡,烏黑的髮絲還殘留牽扯在他緊握如菊花梗的小小拳頭裡,狹長的眼見到,彷彿笑了。漂亮的手指緩緩地、緊緊地、逐漸勒住他細小的脖子。

小小的唇無聲的張大,四肢頹弱的抽動,一下,一下,再一下……直到小小的身體完全變青,蒼白且沒有生氣。

纖長的手指放鬆了力道,倦懶的眼滿足的微瞇,微笑加深,手指輕輕撫著他的眉,他的眼,他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溫柔而,多情。

小小的眼睜得很大。眼球突出眼眶,眼眶邊角微微滲血,黑白分明的眸,血絲將它分裂成碎碎片片。

下一刻,小小的身體被扔入黃泉,雪白的蘆花很快的將黃泉河面覆蓋得一點漣漪也不見。

蘆花很美。美得讓小小的他,甫睜開眼就懂了什麼叫心碎。

參 母親

眉目如畫,半斂的長長眼睫遮去了窺探,欺霜賽雪的凝艷臉上面無表情,神色冷漠的抱著一把琵琶。因風翻飛的血色羅裙,冷冷地,卻燒灼了眾生的眼眸。

妖妖馥馥,迎風站立的姿態艷得如同盛開的曼珠莎華。

帶來毀滅和鎮魂的樂音,是冥界鬼域對朝歌的第一印象。

彼岸花又名曼珠莎華,意思是「死去的花」。

朝歌坐在遍布曼珠莎華的彼岸上,冷冷的看著奈何橋的另一端,眾多妖魅鬼魂以旋風似的速度從黃泉路上席捲而來。

一團巨大的惡氣老遠就傳進朝歌的鼻子裡,她微微皺眉,厭惡的以袖掩鼻,一手拿起身旁的琵琶。

宮、商、角、徵、羽……徵,商!

微斂的雙眼倏地睜大,朝歌抬起頭來瞪視前方的黑色氣團,以異軍突陣的氣勢唰唰掃音,快速的輪指,綿密而尖銳的音浪一陣陣襲向前方。

鎮魂曲鎮壓眾魂,暴起的狂風捲起滿地墜落的曼珠莎華,也吹起朝歌如雲的黑髮。血色羅裙在陰風中獵獵作響,漫天掩地的巨大樂音劃破眾魂的耳,眾魂掩耳痛苦的慘叫哀鳴。

暴戾之氣散去,黑色的氣團已分散成數小塊在奈何橋畔打滾哭喊,迫人心魂的琵琶樂音,一聲聲地刺進眾多鬼魅妖魂心底的最深處,勾起最痛的傷。

就在眾魂皆以為要魂散於奈何橋畔時,凌厲的徵調一轉,轉為悽愴怨慕的商調,輕緩的琶音,柔細的輪指,像在熱燙劇痛的傷口蓋上清涼溫和的藥布。

突來的安適舒緩了眾魂痛苦的低吼,哀鳴轉為低吟,停止了在地上的翻滾慘叫。

狂風已停,空中的曼珠莎華散落在地、或朝歌身上。

奈何橋下傳來一陣悠長的長吟,聲聲媚惑而飄邈,揉進樂音裡詭魅而誘惑眾魂。

朝歌狹長漂亮的眼微微瞇起,看著眾魂流淚微笑的墜入黃泉,三魂七魄被溶蝕得乾淨,一點殘渣都不剩。

她微笑的停下手指,收起琵琶,輕撫裙角翩翩起立。

鎮魂曲,滅魂歌,紅塵眾生,情破,魂滅。

朝歌甫站起來就感到一股沉重的空氣壓迫著她。

還未來得及轉頭,一團濃厚的惡氣就罩住了她的口鼻。朝歌手伸往地上想要撈起琵琶,但卻眼睜睜的看著還未觸及的琵琶在黑氣籠罩下腐爛。

她睜大眼,卻在下一瞬間被推倒在地,感覺到身上的血色羅裙被腐蝕成片片碎片。

那個蘆花紛飛的夜晚,她在彼岸花叢中產下了小小的鬼。

被扔下黃泉又被扔上彼岸,黃泉擺渡人的長篙將他從黃泉給拋上天,重重地摔在一片艷紅暮色的彼岸花叢上。喉嚨被扼啞了,落入黃泉時又喝了不少毒水,將喉嚨腐蝕得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不哭不鬧,安靜得彷彿完全死去。

他是鬼,小小的鬼,母親是從人間墮入冥界的活死人,在彼岸花叢中產下了他,有人的軀殼和鬼的靈魂。

剛出生就死過一次,成長在腐屍與白骨之間,流年偷換,時間被撕成了碎片,卑微的鬼子渴望著母親的溫暖,只是,從來不知這叫渴望。

聽說鬼會噬食血親,就是因為如此,母親才不要我的吧?

青色的身體在一片妖紅艷花中緩緩蠕動爬行,摸索著潮濕的地,一心一意地爬往奈何橋畔去。黃泉擺渡人將扁舟靠岸,但仍立在舟上,冷眼看著鬼在彼岸花叢中拖出一條黑色的痕跡。途中所經,曼珠莎華繁花乍盛,綻放得燦美絕艷。

花開到了盡頭,也只是轉眼間紅顏白骨,葉萎枝枯,罷了。

擺渡人的目光朝奈何橋畔看去,與一片紅海融成一色的朝歌衣裙飄飄地抱著琵琶,面無表情地,瞪著小小的他。

聽說鬼會噬食血親,這個由我和魔物所產下的妖孽……

肆 黃泉路.奈何橋畔

「我們來做個交易。事成,我讓你見你的母親。」

好。

「我是冥王,有件事,非要你做不可……」

人們稱他為「惡食鬼」。

提著素白的燈籠,走在夜半無人的街道上,他張著無神的眼,仰望人間的城門。

雙目只有提著燈籠時能視物,冥府之主說,黃泉是一種劇毒,無藥可醫,但為了他要做的事,才讓他提了燈籠,去尋他要找的人。

他要找的,是罪惡。

「只要你吃盡天下間所有的罪惡,我就讓你見你的母親,且她再也不用彈鎮魂曲,如何?」

於是他來到了人間,不惜成為惡鬼,只為母親,盼她能接受他。

千般萬般,只有這個小小的心願。

通常只有人才會犯下罪惡,所以他吃人。從頭開始吃起,喀滋喀滋地咬碎頭骨,吸食腦漿,再拆下四肢,剝皮啃骨,嚼肉食肌,一吋吋地吃掉人頭、人手、人腳、身體,然後再吃內臟,肝、脾、腸,咬得支離破碎,血肉糢糊。最後才吃心,在它還微弱地跳動時一口咬碎,鮮血飛濺。

人的罪惡太多,他吃了無數的人,但是怎麼也吃不完。他吃過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青年、少女、老婦、嬰孩,什麼樣的人都吃過,但是,始終吃不完。

罪惡什麼時候會有終止的一天?

他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母親?

他問冥王,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冥王笑了,但是他卻看不見。

「等所有罪惡都不見的那一天。」

他在冥王面前問了五百年,直到有一天,冥王對他說:

「你去吃一個你最想吃的人,吃完後,你就可以去見你的母親了。」

他最想吃的人?

他搖搖頭,表示沒有。

冥王笑了,但他仍看不見。

「等你吃了,就知道了。」

小小的鬼從冥界來到了人間。

幽長的黃泉路上鬼火熐熐,黃泉擺渡人的喃喃低語猶在耳邊低迴,鬼斂去了神色,面無表情的走著,腳掌都腐爛了,露出森森白骨,仍是專心一意的往人間走去。

鬼在思索,他想吃誰?

人不好吃,但鬼喜歡吃。吃了人就等於吃了人的情感,愛恨嗔痴,生生死死,貪念慾念交織成的煙水風華,有趣極了。

而且,他想在人的身上找到母親的感覺。

鬼吃過一個人類的母親,因為受不了孩子要離開她,所以殺了孩子然後吃掉,這是極大的罪惡,所以鬼吃了她。

鬼喜歡這種感覺,好像被母親擁有了一樣。

所以鬼決定,他要吃一個有母親感覺的人。

夜晚的人間是安靜的,眾人都睡了,鬼都在這個時候出現,抓人、吃人。

因為看不見,所以鬼豎起耳朵,傾聽人的打呼聲,說話聲,呼吸聲,心跳聲,還有……隱隱傳來的琵琶聲。

是誰?誰在彈琵琶?

鬼悄悄地穿牆而過,來到一間香氣撲鼻的房裡,是花,花的香味。

鬼在母親的身上聞到這種味道過。

嗅了嗅,循著聲響貼到房中人的身邊,香氣更為濃厚,是柔軟的女性味道。

鬼瞪大看不見的眼,雙手微微顫抖。

鬼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

微微喘著,他將冰涼的手探到女子胸前,琵琶聲仍叮叮噹噹的,女子似乎沒有感覺到鬼。

鬼在顫抖,莫名的高興沖刷著他,有一種「抓到獵物了」的感覺,就是她,他找到了,她就是他想吃的人!

乾枯的手指彎曲呈爪,刺入女子的胸膛間,女子一顫,手上的琵琶掉落在地,摔得粉碎,鬼五指一攏,握住女子的心臟用力拉出,骨骼破碎的聲音,溫熱的鮮血飛濺,女子的心臟一顫一顫地,在鬼的手上跳動。

鬼無聲的笑了,咬碎了手中的心臟。

有什麼東西從眼眶中流了下來,溫溫熱熱地,是水。

用手擦去,但又不斷地流下來,鬼用力揉著雙眼,想擦去這陌生的東西。

什麼感覺?胸膛中有東西在跳動,是心嗎?那漲得滿滿的感覺是什麼?為什麼他眼中的水怎麼也停不住?他覺得好重,好痛,胸口好悶,好漲,忍不住想尖叫,但已被毒啞的喉嚨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眼前的一片黑暗漸漸的有了光線,模模糊糊的,像暈開的漣漪。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火焰暮色的紅。

張狂地佔據了鬼的眼,鬼看見逐漸清晰的女人的面孔,蒼白的,艷麗的,冷漠的,絕望的,但最讓他震撼的是那雙眼:狹長的黑眸瞪得大大的,眼裡盡是不甘與憤恨。

這雙眼……

青色的瞳孔越張越大,幾乎要裂成片片碎片,鬼發出無聲的嘶吼,用力的大叫,臉色漲成青紫,叫著,母親,母親!

朝歌如同一朵綻放到了盡頭的曼珠莎華,癱軟在地,胸口有一個很大的窟窿,汩汩地流著血,雙眼瞪得很大,眼底全是不甘。

鬼哭叫著,母親,母親!

「只要你吃盡天下間所有的罪惡,我就讓你見你的母親。」

「等你吃了,你就知道了。」

冥王的話突地閃過鬼的腦袋裡,鬼一顫,用力的捶打著自己的頭,淚水流了下來,怎麼也停不住。

原來這就是眼淚。

那一刻,小小的鬼,長大了。

伍、那年的蘆花開了

遠颺的風席捲一地豔紅,花屍隨風飄起在空中翻滾旋轉,最後落在幽暗深沉不見底的黃泉上。紅得刺目,但他卻極為喜歡這個鮮明強烈的顏色,總是端坐在萎靡的花叢中,任彼岸花的屍體淹沒他。

他用這種方式來憑弔那艷麗高傲冷漠的母親,朝歌。

鬼噬食血親。

從那之後,過了多久?

斂下眼睫,心神不施予旁人,記憶仍深刻,但流年卻丟失了,他總在奈何橋畔,望著橋的另一端,想看那萬千縷幽魂中,是否有他丟失的流年?而母親呢?轉世後,是否仍高傲如斯?

他青色的肌膚一年比一年淡

了。

每當彼岸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那鮮豔的顏色一年年的逐漸淡去,於是他知道,他的流年,一旦過了,就再也回不來。

思慕的人不在了,流年消失了,枯槁的身形更見形銷骨立,他還有什麼值得留念?

紅花殘,人消瘦,留不住的,竟是那麼的叫人思念。

幽幽幽幽地,喟然長嘆……

寂寞身後是無盡的蕭索,他心中牽掛的,始終只有一個,那個小小的未能完成的心願。

只是,他在奈何橋畔等到的,永遠是失望。

放不下啊,放不下,執著去找,竟是尋不得。

青色的瞳目望向冥界深幽的天空,蘆花飄落,如漫天飛舞的雪,輕輕地落了下來。

嘴微訝地開了。

下雪了。

微微張大眼,已經好久了……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曾經有過這麼一場輕柔溫暖的雪,那是他剛出生的時候,母親手一把捏碎他的頸骨,他甫出生,就被扼死一回。

那時的雪,也是這麼的美。

眷戀的,帶著緬懷的神色,他伸出雙手承接又輕又柔的蘆花,然後,將臉深深地埋入其中。

母親呀……

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他往後倒在覆上一層白的花叢上,蘆花飛揚起來,又輕緩地覆在他的身上,他閉上眼,任自己被掩蓋。

流年已逝。

那年的蘆花開了,小小的鬼見到母親美麗的臉,笑了。

第2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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