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第5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吳紋綾〈戰爭〉

「當年那場仗好艱辛喲……」

爺爺總是這麼說。

他是披掛上陣、真槍實彈打過仗的,而且據說官職還不低。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情,街頭巷尾都知道這件事情,因為他老是在新年時在一聲一聲酷似槍砲的煙火聲中,猛然從那張枕得凹下一塊的臥榻上驚醒,然後弓起身扭動著嘶嚷要我們扶他起來,想看看神勇的昔日同袍刺槍練得怎樣。只是滿屋都是空的,幾年以前的那位上校再怎麼強悍也沒法讓滿屋的黑暗主動說起話來。然後他氣喘吁吁地停下,我們回來時他早就用完講話的額度砰地又昏睡著了。

我會知道是某一年的春節,我從阿姑家回來的時候,看到母親一個人站在巷口。我問她說爸呢,她說在家照顧爺爺。說這話的時候剛好煙火炸上天際,燦爛的紅色劃破天際,我一分神沒仔細聽媽的語氣,約莫是沾上點昨晚守歲導致的疲累吧。煙火把她的臉映得燦亮燦亮的,莫名讓我想起爺爺口中在東北扔出過的手榴彈,一下子就能滿地鮮紅教人措手不及。

要是我這樣告訴爺爺,爺爺應該會咧起那沒牙的嘴,呵呵呵地笑開來吧。

那年的秋天,紅葉剛落,歷史課上到了爺爺告訴我的故事,槍聲在文字之中立體起來。那些年代久遠的故事一時之間是那麼的真實,有的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恐怕不會了解其驚心動魄的程度。

記得課堂上說到爺爺參加的最後一戰時我是多麼興奮,鑰匙剛旋開家裡的大門,我就衝進爺爺的房間,但在我剛要開口時就看到爺爺雙眼無神地看著天花板,唾液滲出嘴角,那樣子像極了匍匐在戰場某一處消失靈魂的軀殼。然後我聽到自己嘴中發出冗長的尖叫,不能控制的淒厲和尖銳。

進來的順序是姊姊,揉著眼睛的弟弟,然後才是爸爸和媽媽。媽媽總是束好的頭髮,不知怎地有一撮落在眼前,一滴滴細細的汗珠沿著曲線滴了下來。念醫科的姊姊一邊刺激著爺爺的右腳大拇指,喃喃抱怨著:「怎麼沒有人照看著爺爺?」一邊叫我把弟弟抱到門外去,打電話叫救護車。等救護車的時候我發現爸媽最鍾愛的那套瓷器盤子有四只碎了,紅、藍、金、綠刺目得很,散在音響旁邊。我把弟弟抱到沙發上以防他踩到稜角,拿著掃帚默默清除,心裡埋怨著他怎麼那麼不懂事,連這麼貴重的東西也弄破——待會媽問起要怎麼向她交代?

或許因為爺爺被推進急診室,然後就住進加護病房,導致一團亂的緣故,爸媽始終都沒問。

不知道蜘蛛人不靠蜘蛛絲能從幾層樓上跳下來。

英雄主義充斥的好萊塢總喜歡打一個人的仗。用重金特效投資下去,然後一切虛假看起來都變得那般可行。我問和我一起看電影的媽媽,媽媽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回答。晚上我和姊姊上網搜尋陶比麥奎爾的體重,然後用重力加速度和大氣壓力解出方程式,知道大概三層樓就不行了。丟下筆時姊姊對我說,要是她能跟我一起去,就可以現場解題了。

可是我們說好了,爸爸和姊姊、弟弟一組,我和媽一組,輪流照顧爺爺。於是在不同組的就兜不到一起了,僅有交班的那數分鐘我和姊姊坐在窗口小口小口的吃著水餃什麼的,嘴巴一兼二顧像是反省戰略把一天的行蹤交代個一清二楚。媽媽常罵我們又不是幾十年沒見,絮絮叨叨地像兩個老婆子。

她和爸爸見面都是安靜地,拘謹地,微笑點點頭像是看到老張老王。偶爾必要性地講話也是輕得可以,小小心心地措詞,不像我和姊姊想到什麼就說。大腦有時候不需要用的,用盡吃奶的力氣拚命地放鬆不想注意什麼。但神經還是免不了被突發的事情砰地驚醒兩秒,足夠注意到媽媽在乒乒乓乓的聲音中把盤子放到水槽中,力道好像有些重了,因而床上的爺爺大嘆一口氣翻了個身。

此時在外面一直講電話的爸爸進來,用向老張老王拜託什麼事情的音調和語氣向媽媽說,公司開會我要先走了,晚上就交給妳了親愛的。親愛的三字壓得有點低,蘊含了一點點一點點硫酸潑濺過的深黑。媽媽拉起唇角露出一個笑容答道好啊好啊,不要累著了要早點回來。

我看著媽媽唇角的笑線,忽然想起蜘蛛人跳下大樓時,蜘蛛絲在夕陽下折射一道冰白色的光線。如果他不趕快再射一條、找另一個落地點、穩住自己的身軀,就會迅速崩斷,連碎裂的聲音都聽不見。

我牽著弟弟陪他坐上幼稚園的校車。我注意到他是「黏」在我身邊的——我的意思是指,他的大腿緊緊地貼著我的。我覺得很不自在,因為那是美國影集中專屬於戀人的姿勢。親密的人處在互相試探的階段時,都習慣這種若有似無的接觸,以體溫輕輕叩問:可以嗎?停在這裡就好了,我絕對不逾越,我保證——可以嗎?讓我的腿停在這可以嗎?

那麼弟弟有在問我什麼嗎?

啵啵啵,泡泡糖破掉的聲音引得我的注意。我心裡很懷疑——讀到大班還不肯一個人坐校車的,整個幼稚園怕也只有他一個人了。聽老師說,他年紀小小在幼稚園裡就是很有名的傢伙,憑著那雙從爸爸那邊遺傳到的正宗放電眼睛——眼角微微上翹像總是在微笑——還有輕輕撒嬌的聲音,不管是老師還是小朋友都喜歡在他身邊。

我實在很怕他被這樣寵壞。都快上小學了還這樣習慣別人繞在身邊,不打一個人的仗。有時候,並不是每個問題都有人可以站在你這邊,撐著你的手臂一起面對。我不管那些充斥著千鈞一髮的商業小說、電影說得多美好,事實就是這樣——求救訊號未必每次都有人剛好收到。

不過,我不想當第一個告訴小小弟弟的人,太困難了。

有多難呢?

我哪知道啊。反正不像用眼睛微笑那麼簡單就對了。

爺爺一直沒能真正地醒過來。好像是,靈魂終於厭倦了那副殘破的軀體,離開時熄了燈卻忘了帶上門,因此爺爺帶著癡傻和空白繼續人生。我很確信一定是這麼回事,即使父母抱著堅強到詭異的決心,變得煩躁不安,評估——謝天謝地沒有真的實行——過了各種神經手術、草藥偏方,沒有一樣是行的:得到的答案不是病症本身無藥可醫、就是病人年齡太大風險太高。世代真的是在換了,沒有人願意像八百壯士一樣打一場轟轟烈烈的仗,再讓鮮血轟轟烈烈地鋪滿大地。

他們的隱藏台詞是,有的戰爭不必打,必輸,何必掙扎。

我也漸漸習慣回到家以後,看到爺爺不甘願地仰躺在床上,接受某個治療師拉拉腿、扭扭筋的評估動作。那時我就會放下書包,帶點幸災樂禍地等著好戲,旁邊或爸爸或媽媽全程佇立,不時像是拍哄小孩般低聲說好了、好了,再一下下就好了,來乖乖喔照小姐的話做——爸再一下就好了——爸麻煩你配合一點!我可以看著治療師慢慢褪去那副溫柔婉約的神氣,職業化的笑容一瞬間滑落地底像是被剝離的面膜,最後她將掏出來的檢查器具收回一半,草草在紀錄本上打了幾個大勾,向爸爸或媽媽握握手,焦躁地走出門去。幾天後就會收到一通電話或一張信箋,如果小孩子真的想要知道內容,可以看父母的臉色。

屢試不爽。

即便如此,爸爸媽媽好像毫無放棄的跡象。晚上爸爸很常出門,回來的時候帶回罐裝人參什麼的,說是吃了補腦;爺爺吃下去只有一個反應,那是弟弟吃到苦瓜的表情。媽媽則是掛在網路上,一有什麼新發現,就會打電話四處詢問。睡覺前多了一項規定,那就是去對爺爺說話。

有一天傍晚回來時,爸爸滿臉疲倦地送一個滿臉疲倦的人出去。他疲倦到我確信這次他必定會放棄的。我後來知道爺爺被那個治療師煩得受不了,竟然奪過他手上的溫度計用力咬成兩段,然後將膀胱裡的液體潑灑到他的腿上。

我走進門去看他。他仍是仰躺在床上,看到我時咧起一個大大的笑容,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們贏了!」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徹底被打敗了。

歷史期末考我拿了一百一十四分,有一題申論任課老師只給我一半的分數。確切的題目我已經忘了,不過大概的意思就是以美伊戰爭為提示,問我們戰爭的理由為何。

大部分的時候表面的理由都不是理由——我覺得。譬如說找生化武器什麼的,不過是句包裝美化的話。只是大家都不太敢說出來,怕撕破其薄如紙的帷幕,看到骯髒醜惡的一面。因此,像我們這種隔著太平洋和國際換日線,只能片面得知消息的市井小民,在真相拷貝、轉述又潤飾過後,誰也不能確定該如何消化、該消化多少。

老師給的評語是,詩意有餘、證據不足——就這樣硬生生地吃掉一半的分數。

晚上我把考卷給姊姊看時,她很夠意思地說老師實在是太遜了,我這才叫千古不變的至理——老師一定是沒親身體驗過真正的戰爭。然後頓了一下,我們都刻意不把眼睛放在病榻上安詳睡著的軀體,不管他的靈魂是不是一起在那裡。

有的時候晚上起床,我會聽到一聲聲不詳的摩擦,隔著牆板像有人在密謀什麼似的。這時我就會推開門,門後總站著搆不著手把的弟弟,穿著睡衣剛好睡得不大順利、又正巧路過二姐的房間。我放任他悄悄地溜到我的棉被窩裡,那前一刻還是溫暖的——來自肉體,而非內裡。

我會念些故事給他聽,將鏗鏘頓挫發揮到淋漓盡致,一方面讓弟弟完全被情節吸引,一方面讓自己的耳蝸迴盪著僅有自己的聲音。

有一次聲音太大了,講完一段時我一抬頭就看到被驚動的姊姊扶著門把。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的頭髮非常之整齊,連橡皮圈都好好地捆著。她抿著嘴,讓兩片嘴唇中間留一個彎彎的弓線,緊繃得像媽的笑紋。「妳好吵。妳都是這樣假裝的嗎?」

我一開始真以為她想要我的回答,所以說了些言不及義的話。譬如,「還好吧?」「會嗎?」或是,「假裝什麼?」

「妳在裝,媽也在裝,我快被妳們搞瘋了。」她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

之後我們就不再講故事了。但是即使如此,姊姊還是會來我的房間,在門口佇立一會兒,眼睛定在遠處,一直過半個小時才離開。我不懂她為什麼不進來坐下,或許那是爺爺遺傳的、戰略上的防衛心。我總覺得她只是來看弟弟的。她離開的時候背影很瀟灑,樓底下適時地傳來了求偶的貓鳴。

我抱著弟弟、看著吞噬姊姊背影的黑暗發呆。這是我自幼就喜歡玩的想像遊戲,那片黑暗像是會漸漸浮出什麼東西,不管是鮮血還是屍體,天使還是幽靈。我想著這些虛構的畫面。不管是什麼東西緩緩步出——總比空白黑暗來得好。弟弟出奇地安靜,我很懷疑他是不是能穿越我的大腦皺褶,看到我腦中的畫面;或是這些畫面真的存在,已現身在稚子的眸子裡面。

「怎麼傻了?」我問。

「爸爸媽媽還在吵嗎?」

弟弟真不會假裝。他太小了。有時我竟怨忿起他的純真來。

我不曉得爺爺究竟是怎麼過世的,因為沒有人通知我。不是說有心電感應嗎?然而,在學校上了整天課,一直到鑰匙插入完美吻合的孔洞、發出令人心安的「達」的一聲時,我都不曾感到空氣中的波動不正常。習慣性地將書包放在沙發上,先走過去對供著神明的桌位雙手合十,注視著燈火稀疏地跳動在雕像的胸前,熠熠之中牽出或長或短的影子。我一直凝視著那塊地方,直到雙目湧出被刺出來的眼淚。

有人猛然扭開廳燈,讓我看清楚到底雕像哪裡不對。祂的胸前被綁了一匹白布。火光落在上面,燦燦地竟有些像誰哭出來的血。

「爺爺過世了。」姊姊面無表情地說。

我想過好幾次我應該會有什麼反應,還有我應該有什麼問句。我想我應該會哭,我想我應該會詰問上天,撇開這些,這種情況下我也應該詰問,是什麼時候?是什麼地點?怎麼回事?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但我的喉嚨和心智似乎在零點三秒間被該死地切斷了線。所以我只是挑挑眉毛——我猜想那只是自然的痙攣——用簡單的單音說:「然後?」

「你要不要去醫院?還是直接去墓地?」

我愣了一愣,知道了她話中的涵義。

不過我實在不願意那涵義的意思。

「妳知道多久了?」

姊姊給了我一個冷靜的笑容。看來假裝不僅只是我的專長。「然後他們會去律師事務所。」

我漠然地走入房間,躺到爺爺一直都在的那張床上。

樓底下傳來幾聲落寞的貓鳴。對面車庫一台開著大燈的車疾駛而過。順著城市的曲線,向外擴散的水泥叢林在遠處變成木本,灌木,最後是染上了血的地平線,再遠處是墓地遍地的塵埃和鮮花。當中有誰在輕輕詠唱,有誰漂亮的眼睛一閃裡頭是刺刀的光芒。

最後,閉上眼睛。

有一些小細節在往後時間的流光之中,忽然清晰起來。譬如說收拾房間時,發現爸深夜帶回的人參罐底下印7-11的廉價標籤,分明是兜兜轉轉在巷口買的,就如爸說的「繞了一夜特別從高麗進口港高價買來」一樣不值錢。不懂,我真的不懂,因為太懂所以不懂。我將自己拋入層層疊疊的遺物之中,摺疊起依稀散發老年人腐朽氣味的衣服,扯平每個皺痕、拉成一個個直角,刻意將邊邊向上摺,裡頭可以多藏點氣味、黴菌什麼的,好讓這些死物沾上些活味。

這時,我看見爺爺年輕時的戎裝照片。沒有裱框,泛黃地夾在一本政論裡頭。

「都辦好了?」

「嗯。」

「另外一個人——」

「有來,他們一起走了。」

「當年那場仗好艱辛喲……」

聯合報 D03 吳紋綾(北一女中一年級) 2008/07/26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吳紋綾(北一女中一年級) 2008/07/27

第5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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