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第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賴怡〈滅蟻〉

圖/吳孟芸
圖/吳孟芸

此篇文字精鍊,結構完整,情感極細膩,虛實之間的處理也不錯。──阿盛

有強烈的青少年意識形態,有些橋段的描寫很動人,具有一種巨大的悲哀。──蘇偉貞

彷彿有人呼喚。晨光灰暗,屋隅窸窣有聲。落葉吧。乾鬆的夢像落葉,片片降下將我覆蓋。蜷身,令眼耳口鼻都深深掩埋,漸次退化,成為蟻的白腴幼蟲,藏在木屋浸漬霉斑的樓板中……

阿嬤驚聲怒罵。

最近昏睡時間越來越長。

連續二十四小時,三天、五天、一周,蒙著頭沉眠如死。每一次家人幾乎以為我再也不會醒轉。終於最壞的命運降臨,我醒在一個封死的大盒子裡,空氣濁重土腥,葬禮不知道已經結束多久了……

「快去上課了啦!」氣浪迎面澎然。被褥被猛力掀開,阿嬤瞪大混濁目珠。對了,原來活埋的鬼故事是阿嬤曾經講過的。

吃力地從衣櫃底扯出制服,又忘了吊掛而皺成一團的制服。上周升旗典禮,教官以「藐視校服」為由響亮的摑了我的頭一掌。左右行伍繼續木著臉,只有幾個男生笑出聲音──平常最巴結著林可柔那幾個;當時林可柔自己卻蹙眉撇嘴,哎唷不要在人家面前打蟑螂嘛好惡心,那種表情。

把制服襯衫平鋪在地,從書包裡倒出課本壓上去,醃泡菜一樣,開始慢吞吞地在課本上踩過來,又踩過去。

阿嬤從廚房又尖起嗓子喊過來。

忽聞老舊彈簧床嘎吱作響。循聲望去,赫見被褥中一枚人形蜷如幼蟲,起伏細細。恍惚中彷彿有什麼推使我掀開被子,看見「我」熟睡著。這是我嗎?很久不照鏡子了。我對照這張睡臉眼角的痣,手臂的胎記,正是印象中我的容貌我的體態,唯她衣不蔽體有如新生兒,而我從不裸睡。如果她才是白欣欣,那我是誰呢?

絕不能尖叫。驚慌失措只會被罵瘋子,或是招來更加漫長更加瘋狂的輔導諮商。必須顯得若無其事。鎖緊房門,迎著阿嬤最後通牒的怒吼奔出去。

床上女生到底是誰?是複製的我,還是半個我?懸著一顆心空空晃晃過街、上捷運。想像全列車的乘客倏地一齊轉向我,同聲指責:「抓住她!她是假的!她把一半的自己留在家了!」列車緩速進站,我心狂跳等待廣播審判:「各位旅客請注意,為了保障您的安全,本列車將停駛十分鐘,由車掌上車檢查,揪出僅以半副身體招搖撞騙的匪徒……」

車門無言,順遂地滑開來,身邊的皮鞋與套裝無動於衷地離去。胸中竟湧出一股失落。

今天正好輪到班上的糾察隊值勤。通過校門口就像夾帶毒品過海關,一步步踩穩,即使緊張到胃疼也得故作無恙。警鈴沒亮,哨音未響,連白眼也不拋一個,所有人視我如空氣。內裡的震顫轉為快樂且水漲船高……原來我把軀殼留在房間──我隱形了!我成了一個鬼!

「遲到不會自己過來登記嗎?真不愧是白──嗯,白什麼?」

「白、癡。」嘍囉們相當配合。

林可柔費心夾翹的睫毛極盡輕蔑地搧了一搧,像惡毒媽媽桑手裡搖的羽毛扇。自從一年前的事件,她一直深信我是個惡魔、變態,動輒發動黨羽惡整我,輕則像今天這樣視而不見。好個乖巧可掬冰雪聰明的模範生林可柔哇。

怎麼現在才發現呢──用半個自己活著,才是正常。

「然後我抓住她的頭髮,扭過來用膝蓋這樣、這樣撞她臉……」

另一個「我」在床上抱膝聽我訴說我最渴望的想像,默默空著臉。決定叫她小白。回家時小白仍睡得不省人事,我自顧自播放鍾愛的日本樂團Z的專輯。重金屬搖滾音浪轟轟烈烈,吵,吵到極限,就是把世界的混沌殺成純純粹粹的黑。翻雲覆雨砸了七、八首歌,小白終於醒來。為她點亮極少開的頂燈,她只是仰面讓燈光在黑眼珠裡灼灼,並不看我,好像不是被吵醒的,只是時候到了。

深夜,小白再度睡去。我關上電腦,卻反常地沒有一點倦意。

於是又聽見了,一種非常輕細的祟動,在地裡,牆裡,天花板裡,密密層層像一場幽靈白的雨,一天一地的下,下得你無處可逃。我想是阿嬤深惡痛絕的白蟻吧。白蟻不吃活物,只食已死的木頭建材。任憑阿嬤在屋裡布滿餌劑,只要貼近樓板,總聽得見牠們日復一日的侵蝕。鑽入老木屋千瘡百孔的邊角,像鑽入靈魂的傷口,表面光滑,從深處開始腐朽。龐大的、階級分明的蟻族社會啃食時間,而後排泄,成為無意義的細粒粉末。

我重新把音樂放到最大聲。

先是低雲傾壓,然後大雨從山邊挾著風追來,像不容商量的回憶。午後體育課,一整個班困在大樓長而幽暗的走廊上,只能打羽毛球。解散哨音響,學生兩兩捉對據地而戰,伴著雨聲的笑罵叫囂,令我聯想摔在魚市水泥地上騰跳的銀魚,骯髒腥濕,眼凸鰭刺……我悄悄游離到長廊盡頭,瀕臨白茫茫水霧如浪,太陽穴的抽痛逐漸冷卻。

「去練球,不准混!」體育老師腆著大腹喝斥,鼻毛乘勢飄飛。索性搬來剩餘的半筒羽球,揮起最後一隻球拍就往半空打,仰看白色羽毛慢慢飛、慢慢落,對那寧靜的拋物線默默許願:「趕快下課。」然後拋起下一顆球,下一道流星,載著一模一樣的願望升起,在拚命專注的凝視中,一格一格,慢慢墜。

優美的弧線。

遙遙聯繫著幾個乾燥多風的仲春傍晚。長長的風遷延徘徊在春夏之交。時間是去年。初換新學校,新公車路線,放學時分新鮮初藍的夜。等車時我和K站得很遠,但知道我們是站牌下唯一不打鬧、不玩手機、不聽耳機的兩個人。他的臉為什麼永遠那麼平靜?他在看什麼呢?我背手倚靠街燈,燈光附近圍著一群淡色飛蟲,像小小的精靈,又喜又惱地騷動著。

長年與白蟻搏鬥的阿嬤說,大部分的白蟻無翅,只有負責繁殖的生殖蟻長有翅膀,能在特定時節離巢出飛。

這是第七個夜晚了,我無眠,也無夢。我的睡眠我的噩夢,與其他所有的夢,都由小白接收了。

圖/吳孟芸

徹夜凝視小白的睡臉,和我一個模子刻出來卻猜不透的臉,眼瞼的顫動封印所有狂想、躁怒、慾望和不堪的記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理性,極度的冷靜,就像一線純粹的高音,一刀刻上白牆的日影,屏息緣著晝暗邊界筆直行進,一旦有些微抖動歪斜,一切即將迅速衰頹,走音,潰散。

出外我更加沉默,連自言自語也儘量避免,避免注目與事端。回到房間卻拚命對小白絮絮叨叨。缺乏睡眠讓我的記性逐漸衰退,只有跟小白敘述過的事特別印象鮮明,於是儘量挑選那些我想記得的來講。一字一句,若夜雨滴落小白眼膜薄薄水光,沉沒到最深最深處,結構成一種新的歷史。

說最多的還是去年公車路線的蜿蜒。

K習慣隔著兩個位子、一條走道,坐在我左前方。上車時偶爾就跟在他身後刷悠遊卡,聞到他背裡透出一股植物清香,我找了許多家洗衣精和沐浴乳都無法複製。

其實即便沒有K,我也真心喜歡坐車。公車好,捷運也好,火車更好,只要乘坐在行駛的交通工具上,就帶給我無邊的幸福感。每一種行駛,都被我當作逃亡,都豢養背叛與流浪的癮頭。還有什麼更令人興奮呢?我已出發離開,再沒有誰能催趕我起床、去學校、去練球;又,我尚未抵達,在車停風止前,完全無須煩惱成王敗寇的角色扮演。旅行者有絕對的平等,十足的人權,想像的權力,不負責任的權力。世界上會有什麼樣的終點比車程更美好?

那年有一回,因為晚到,我被迫坐到後排。當天剛好有兩個醉漢霸著公車中段胡言鬧事。K到站下車之際,頻頻回首,神色擔憂,他的目光,準準地正落在我平日慣坐的位置。

那一刻我成了一片羽毛。輕盈透明到,沒有一種鳥類匹配擁有的羽毛,屬於天堂,屬於一隻尚未降生的小鳥。往後的日子,我時時刻刻聽見這隻小鳥啁啾,因為尚未降生,牠的啁啾含括了全世界的每一種美聲。

「Z要來台灣開演唱會勒!」

「Z是什麼?」

「吼,遜欸。Z是我最喜歡的樂團好嗎。噢耶──演唱會演唱會!」

溫文的K難得忘形叫好,聽在我耳簡直雙喜臨門。Z果然是我的守護天使!我抱著小白喊。

雖然小眾,當演唱會消息一傳開,所有的台灣粉絲即在網路上迅速串連起來。陰雨連綿,但電腦螢幕的陽光不分晝夜映照我們奕奕的期盼。我們連線策畫當天的排場,幾點幾分要準備什麼標語什麼口號。

小白出現的第十一夜我終於不必再發呆。跑了四家美術社買下每一張全開的螢光粉紅色紙,焚膏繼晷地剪,剪成兩公分寬的片片櫻花瓣──我們要讓Z永遠記得,台灣是下櫻花雨的國度。

K是否也在家努力剪花瓣呢?我不敢問。但是當他午餐時下意識持筷點擊便當盒,我微笑,幾乎確定他敲的是哪一首歌的節奏了。

雨季又來了。阿嬤在門口路燈下放了盆水,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白蟻,對準水裡的燈影飛下去,翅膀一濕,就活活溺斃。

不屈不撓地重蹈覆轍。

鮮紅豹紋噴漆浮現在漆黑磚牆上,酷似充氧鼓漲的紅血球。人龍沿牆蜿蜒在全台最大的視覺搖滾表演場域外,重型機車的強光不時從巷口刺入我熾熱的靈魂,她已如燒紅的炭那樣燙,鬆脆易碎。

天堂之門即將開啟。昏眩中我仰面朝天,由於籠罩門廊的是桃紅色霓虹燈,狹巷天空被襯成稀薄慘淡的灰,上面漂流著癲狂的長芒草,隔壁棟頂樓想必早已廢棄。霓虹燈彷彿暗了一暗,定睛一看,燈管外一層飛蟲浮動,悽悽惶惶的飛。不一會,雨開始在我們中間墜落,罵聲四起,這些人穿的黑皮衣多不耐雨淋。一縷嗆鼻的煙自某人指間飄升。

雨味濃得窒息,整條小巷淺淺飛濺著細碎的慌張與私語,打濕柏油路成一片滑溜、狡獪、不確定的薄冰。

擎著麥克風的記者從來不曾這麼近,這麼面目可憎:「該樂團因吸毒過量行為異常,尚未抵達演唱會場即遭警方收押……」

一句嗚咽,啜泣。是個長頭髮的女生軟在男伴懷裡,兩人額抵著額,男生也痛苦的閉著眼睛,嘴裡卻喃喃撫慰,還不時吻去女生的眼淚。

是林可柔,和K。

我只簡要地告訴小白演唱會很成功。

午夜過後,看著小白睡臉,咬著袖子哭。雙眼揉了又揉,視線邊角開始變色,蔓出久雨牆垣的霉斑。霉斑逐漸擴張、互相接壤,髒汙色塊內,一個蹲伏人形髮絲凌亂。是我,還是小白?指尖輕壓飛落在肌膚上的白蟻,右手握著黑色原子筆,試圖在白蟻輕巧透明的薄翼上寫字。

寫K的名字。

替我帶信給他好嗎?喃喃,像古人在葉子上寫情詩託給流水。可是這些翅膀太過脆弱,筆尖才沾上去,翅就脫落了,有的甚至一碰就掉。有一點氣急,這般脆弱如何飛行?為何一生一次的飛行,只能發生在雨季?身邊地上,已飄落沾黏許多透明翅翼,隱約飄浮如不甘的怨靈。久居暗室的蒼白蟻軀爬動其間。

尖叫。撞見我和我的白蟻,蟻翼上破碎的名字,林可柔又厭又怕的尖叫。是夢或是回憶?是不是自從這件事之後,K就改搭另一班車回家了?

雨沒命地下。從四面牆和天花板滲出水來,彷彿沒有出口的咒詛。依稀聽見大門開闔。天亮了嗎?我睜眼拉開窗簾向外望。

是小白,穿戴我的制服書包,出門上學去。於是我鑽進被窩,蜷起身子。

現在輪到我休息了。

●本屆得獎作品集《書寫青春6》9月20日由聯經出版。詳細決審記錄刊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文學獎大賞」專區:http://mag.udn.com/mag/reading/itempage.jsp?f_MAIN_ID=392&f_SUB_ID=4161

第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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