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第7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吳萌蕙〈看‧不見〉
文字活潑生動,情節完整、細緻,尤其結構以荒誕感作為支撐,敘事難以模仿。──呂正惠這是篇有詭計的完整作品,敘事精鍊、集中,將形神分離的點子融入人生情境之中,細察後更能體會箇中的深沉悲哀。──張大春
是不是看見大家看得見的「那個」,這個噩夢就會結束了?
坐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縮在靠窗座位的我如此想著。
明明公車很擠,但我旁邊的空位卻沒有人坐。不論是大人或是小孩,每個上車的乘客不是經過我身邊往後找位子,就是直接抓著吊環站在一邊。即使我刻意坐到靠窗的位置,旁邊那個靠走道的位子依舊乏人問津。像是玻璃的其中一角被敲擊到般,名為「困惑」的裂痕逐漸侵蝕每一個部分。
從這樣小小的不對勁當中,我逐漸察覺到這個看似正常的世界有多麼異常。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天,我從這個乾淨整齊但陌生的房間醒來。無論是床鋪、擺設或是房間大小,和我記憶中那個狹小、堆滿各類教科書的房間完全不同。每次下床踩到冰涼滑溜的瓷磚地板時,總是讓昏昏沉沉的我立刻被嚇醒。雖然我原本房間的水泥地板一樣觸腳冰涼,但是那樣的涼度有所不同。陌生的臥房、陌生的住處、陌生的地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每天早上都會在這裡醒來。
唯一熟悉的,是自己身上的卡其色制服與印著校名的草綠書包。
書包裡面只有一個裝滿銅板的布袋,不多不少,剛好五十個十元。不管我前一天花了多少,第二天早上總是會自動補足五十個。
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給我這麼多錢?我不知道。即使一無所知,我還是因為需要而使用這些銅板。像是賊一樣,戰戰兢兢的用。銅板的重量不止壓在我肩上,同時也壓在我心上。有時聽到這些銅板敲擊的鏘鏘聲,也會讓我覺得心虛。總覺得要是哪一天警察突然衝上來抓我,我也不應該逃開。
就在我因為銅板而感到怔忡時,那個人不知道在多久之前跟我說的一句話,這時從記憶深處浮現。
「阿邦,你這種孤僻個性再不改進的話,總有一天會被社會摒棄的!到時候你就會知道那是多恐怖的事了!」
所以,我現在是被社會排除在外嗎?
大家都看得到我旁邊的「那個」,可是離「那個」最近的我卻看不見「那個」。所以就是因為「那個」,我才會在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醒來、遭遇到這些奇怪的事情嗎?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切問題的關鍵,但我相信有一個人一定知道。在昂貴金邊眼鏡底下的眼睛,總是露出什麼都知道的神情。他一定知道要怎麼讓事情恢復原狀!
當公車經過學校時,我按鈴下車。連自己的班都不進去,我直衝往二年十班。
雖然我遲到了,可是正好遇到下課時間。只是不管我怎麼往裡頭張望,就是沒有看到我熟悉的那個身影。
不得已的情況下,我硬著頭皮隨便找一個從教室裡出來的學生問:「黃永仲在嗎?」
「黃永仲?」對方疑惑的蹙眉:「我們班沒有這個人,你是不是記錯班了?」
不會吧……聽到對方的答案,我下意識的否定對方給的答案。說不定他是跟黃永仲不熟,換一個人問好了。
一個、兩個、三個,被我攔下的二年十班學生沒有一個知道「黃永仲」是誰。
看不過去的二年十班副班長,把點名單拿給我看:「我們班沒有人姓黃,你是不是把四班聽成十班了?」
確認過點名單的我眼前一黑,強烈的恐懼感與寒意自腳底沿著脊椎往上擴散。我沒有記錯,我印象中的黃永仲一直都是在十班。就算聽可能會聽錯,他制服上繡的班級我不可能會看錯;而且我每天都會來十班找他,怎麼可能沒有這個人?
如果連黃永仲都不見了,那誰能帶我回到正常世界?
我渾渾噩噩地經過自己的二年六班教室,裡面坐著的學生與站著的老師,全都陌生得可怕。要是繼續待在這裡,我一直壓抑著的恐懼可能會直接化為失控的尖叫。
像是要逃離什麼似的,我奔離那棟陳舊的紅色建築,一直跑到對面的蓮花池才停下來。校門口的警衛連攔我都不攔,好像我本來就不該屬於這間學校。
看著池裡有點枯萎的荷花,我突然有股想跑回去揪住陌生警衛的衣領,對他大吼「為什麼不留我下來?」的衝動。
黑暗如同漲潮海水覆蓋我的雙眼,附帶暈眩如波浪般一陣一陣襲來。向來以強健體魄自豪的我,不敵身體異常跪倒池邊。
即使從小被訓誡「男兒有淚不輕彈」,身體出毛病且被社會摒棄的我,終究忍不住哭出來。就算緊咬牙關,軟弱的哭聲還是從縫隙裡流出。我的行為明明很引人側目,可是從我身邊經過的人卻沒人理我。人們匆匆來去,誰也沒有停下腳步。
將恐懼化為淚水傾洩而出,彷彿是要把自己掏空般的哭著。變得非常脆弱的身體,經不起這樣的折磨而失去意識。
當我再次醒來時,天色已經昏黃。
帶有愁緒的暗橙色,喚醒我想回家的渴望。
爸和媽呢?我的其他家人呢?
疑問一個接著一個冒上來,讓我沒辦法繼續放任自己這樣無所適從。
拍拍衣服上的塵土,我壓下心中恐懼,起身開始找回家的公車。
果然,事情不如我所想的那麼順利。公車路線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變動,讓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有經過我家附近大路的公車。
戰戰兢兢的坐上去,我一方面期待只要回到熟悉的家裡,一切就會恢復原狀;另一方面,心裡的恐懼卻以譏諷的語調跟我說,事情才不會這麼容易就圓滿落幕。
狀況還是沒變,人們依舊會去關注我身旁的「那個」。即使我透過玻璃車窗反射,看到的還是只有自己蒼白惶恐的臉。
我旁邊的空位,沒有人坐下。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對我來說像是一百年一樣漫長。
熟悉的站名跟陌生的街景出現在眼前時,我的胃裡像是裝滿石頭一樣沉甸甸往下墜。
不會的,路名沒有改,不會是我記錯了。跟著人群下車,我像是摸象的盲人,只能從變了顏色的門牌裡找尋回家的路。
「四巷三十三號、四巷三十三號、四巷三十三號、四巷三十三號、四巷三十三號、四巷三十三號、四巷三十三號……」我像是在念經一樣的念著家的住址最後一段。
五號、七號、九號……
數著數字越來越大的門牌,心臟跳得越來越激烈。
十七號、十九號、二十一號……
眼前所見的建築全與記憶相違背,隱藏在心中的恐懼譏笑聲越來越大。
二十七號、二十九號……
不會吧……
這是騙人的對吧?騙人的對吧?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騙人!
呆然站在三十三號前面,或者說曾經是三十三號的工地前,我腦中一片混亂。
我的家呢?我到底離開我家多久?為什麼我家會變成這樣?
「你已經被社會摒棄了。」
恐懼趁著這個空檔,在我心中竊竊私語。
跌跌撞撞走進工地裡,我拒絕相信自己住十六年的家,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變成這樣。
爸的書房、媽的廚房、我和弟弟的房間,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包包未拆封的水泥跟一綑綑鋼筋。
要斷不斷的理智線,瞬間「啪」的斷開。
「我受夠了!」空蕩蕩的工地裡,只有我的聲音迴盪。明知道是徒勞無功,我還是對著看不見的「那個」大罵揮拳。
「是你對不對?是你讓我被社會遺棄的對不對?因為我不想要做作陪笑臉,所以你就把我所有一切都拿走,讓我被毀滅對不對?有種你出來啊!縮頭烏龜!不敢光明正大跟我對決嗎?」
憤怒的拳頭往各個方向揮動,但是都只有命中空氣。我看不到「那個」,也摸不到「那個」。
「你出來啊……快出來啊……我要回家……讓我回家……」
眼前一片模糊,伸手一抹才發現自己早就淚流滿面。
直到聽見工人呼喝的聲音,我才恢復理智。就算這裡之前是我的家,現在也只是一個工地。我這樣闖進來,一定會被當作賊。
環顧左右,唯一的出入口已經被工人圍住。
即使還沒被抓到,我幾乎已經可以預見自己被扭送警局的樣子了。要是被看不見的不是「那個」而是我該有多好?在找藏匿地點的我,懦弱的想著。
工人們一擁而上,被抓住的卻不是我。
他們從我身邊跑過去,抓住我看不見的「那個」。
「那個」被抓到派出所去。
我雖然覺得去派出所很可怕,但是和被社會摒棄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何況我似乎只要不說話就不會被發現,當然就跟著「那個」一起去警局。
警察跟「那個」問了很多問題,但「那個」都沒有回答。而作為代表跟過來的工人,信誓旦旦的說他們是聽到年輕人的聲音,以為有人要來偷鋼筋所以報警,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去看時卻不是年輕人在工地裡。
我不知道警察打電話聯絡了誰,只好站在一旁等。心中還是抱有一點小小期待,希望來的人是爸。
一個我不認識的中年婦人出現在派出所門口:「我是陳復邦的家屬,請問他在哪裡?」
聽到她說出我的名字,反而讓我更加害怕。她是誰啊?我不認識她!
婦人拿出身分證跟警察核對身分,在辦理領人手續同時,也跟警察說明狀況。
「我公公從去年被診斷出有老人癡呆症,常常都會到處亂跑。我們雖然也有請過看護,但是我公公會打看護。要送到療養院的話,我老公又擔心療養院的照顧不夠;所以我們只好給他五百塊的銅板,還給他戴一個聯絡牌當項鍊。」
聯絡牌?我下意識的摸摸脖子,意外摸到一條金屬鍊。拉出金屬鍊,上頭繫著一塊印有我的名字和一組陌生電話號碼的金屬牌。
這是……怎麼回事?我愣愣看著那塊牌子,任由婦人一邊碎念一邊從我身體穿過。
「要不是我公公已經退化到連悠遊卡都不會用的話,我們就能知道他都是跑去哪裡了。沒辦法,我們家還有房貸要繳,不努力賺錢不行啊!」
「爸,你不要哭。我們要回家囉!」婦人攙扶著「那個」往外走。
呆站在原地的我,被一股看不見的拉力拖著。即使我再怎麼不願意,還是被迫跟在婦人跟「那個」後面移動。
當我跟婦人和「那個」經過派出所牆上的大鏡子前時,我看到婦人扶持一個穿著卡其色制服、背著草綠書包的老人。
而在他們後面的我,我看不見。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吳萌蕙(台北市立中山女高二年級)2010/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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