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第8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李卿雅〈除舊〉

圖/何小芬
圖/何小芬

本篇技巧成熟,能夠掌握敘事的真實感,以鮮活的筆調描述人物的反應和動作,善加鋪排故事情節,把原本冷漠無情的故事寫得熱烘烘的,對於大陸「二奶」問題的詮釋也頗具新意。──袁瓊瓊

這篇小說的結構很好,作者具有清晰摹寫人物的特長,不流於單薄的散文筆調;而同時讓眾多人物一齊現身,展現小說多聲部的「雜語性」,為此文最特殊的地方。──唐諾

飛機隆隆落地,揚起漫天的灰。

斗大的簡體字冒冒失失地跌進我的視線,我蹙眉,故意呵了口熱氣在機窗上,好遮去那偷工減料的歡迎文字。

在出口處看到空橋的時候,我竟有些失望,我回頭跟表哥說以前都是直接從登機門走樓梯下來,然後在偌大的水泥跑道上步行回機場的入境廳。我對表哥炫耀著在停機坪漫步的經驗,阿嬤只是白了我一眼,時代會進步嘛,總要汰舊換新。

來接機的姑媽和負責開車的錢大伯已經久候多時。一月的寒風果然冷冽,凍得我瑟瑟發抖,牙齒頻頻打顫,方才在飛機上醞釀的怒氣頓時沒了底。我沮喪的對表哥說,太冷了,我沒辦法生氣怎麼辦。表哥鼻頭凍得紅紅,搓了搓手,和我一起鑽進開著暖氣的後座,聳肩道:「船到橋頭自然直。」

一路上大人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老鄰居錢大伯說阿嬤都沒變老,六十幾歲仍是十年前他們初見面的模樣等等。阿嬤便笑著塞了一包長壽給他,錢大伯眉開眼笑的收下,直說台灣的菸,味兒挺好。姑媽則零零散散講著家裡的事,礙著外人在又不能說得太仔細,最後拐個彎又回到了無傷大雅的社會變遷,說是近幾年進步了很多,道路都鋪了柏油,一路平順,不再顛顛簸簸;老舊的社區和設施都拆了翻新,生活一片光明先進的新氣象。車子駛到收費站,站台裡的服務員見到來車,先不疾不徐的啜了口熱茶,才慢吞吞地打開窗子,收錢,給票,找錢,擋在前方的柵欄也有樣學樣地,慢吞吞地向上收。車子又重新發動,表哥湊過來說,這個怎麼不翻新一下?我只是咯咯地笑。

一進門我就看到那張搖籃,寧靜地占據客廳最明顯的角落。

我原本想出聲叫表哥,卻發現他早已捕捉到那個小天地,定定地凝視著一團粉紅錦簇,背脊發直。

「啊,那是你的小妹……」姑媽大剌剌地嚷著,表哥渾身又是一僵,有點動彈不得。我暗自為姑媽的粗神經翻了個白眼。阿嬤聞言,走上前打量那被團團包住的小肉球,小傢伙睡得酣甜。「多大了?」阿嬤用手指摸了摸小娃兒滑溜的臉頰,眼睛半瞇,喃喃道:「鼻子倒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五個月了,芳馨昨天才帶小娃兒從東莞搭夜車趕上來,她曉得你們要回來過年,特地提早回來。」我瞄了眼姑媽,她臉上有種明顯袒護自己人的神情,不曉得是出於對芳馨的好感,還是純粹是同為中國人的掩護。「芳馨這會兒和我家那口子一起去辦年貨了,還沒休息多久呢,挺懂事的……」表哥陡地起身,說是要整理行李,便鑽進房裡,悶悶的關上門。阿嬤這才慢慢地踱向我,幽幽地用台語對我說:「確實和你阿舅長得很像。」我下意識的垂下肩膀,竟有幾分無力。

姑婆這時從廚房端出家常菜,煞有介事地誇獎我又長高了,然後和阿嬤寒暄。她問爺爺怎麼沒回來,阿嬤於是笑說年紀大了,帶出門不方便。陸陸續續又有來串門子的老鄰居和遠房親戚來拜訪。老社區拆掉之後,大家都各奔東西,不過打秋風的消息卻是一點都不受影響,大家仍舊興致勃勃地來看看海峽外人民的長相,更不忘帶上老的小的,試試能不能從親愛的呆胞身上撈幾個紅包討吉利。

還沒開飯,客廳裡已擠了不少客人,喧喧嚷嚷地投擲著捲舌的方言,我和表哥被迫成為阿嬤的左右護法,好平衡一下阿嬤大失血的荷包。不過半大不小的青少年終究無法與童叟們抗衡,我和表哥寡不敵眾,一來一往的投桃報李間,光是幣值匯率我們就損失慘重。

需要座位的客人實在太多,我和表哥只能蜷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緊挨著粉紅色的搖籃。「欸,這毯子如果蓋在她上面,就是起意外了。」我抱著小毛毯愣愣地瞪著白胖胖的小臉,表哥不以為然地巴了我的頭,「少胡說八道,關她什麼事。」我訕訕然的喔了一聲,湊上前仔細看清那小巧的臉龐,小娃因為嘈雜的人聲而悠悠醒來,張大著嘴就要哭出聲,我忙作了個鬼臉逗她,她又突然咯咯地笑,什麼都不知道。

生下她的女人這時也回來了,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一進門就先從人群裡看到了阿嬤,一聲甜膩膩的「媽」頓時融了一屋子長輩的心。阿嬤冷著臉沒應聲,那女人卻彷彿沒看到似的,只是笑盈盈地走過來抱起小娃兒,「我的心肝寶貝兒,有沒有想媽咪啊?妳瞧,那是妳『愛及』,台灣話叫作『阿嬤』,她特地坐飛機來看妳囉。」我不自覺蹙起眉,這女人果然不簡單,才一進門的工夫就在眾人面前將自己定位,一點曖昧的餘地都不留,「瞧我自顧高興的,大家都餓了,趕緊開飯吧。」她放下小娃,和姑媽一起招呼客人們上餐桌。一頓飯下來,眾親戚朋友們都被她的妙言巧語暖得心頭一陣一陣的甜;席間更不忘替阿嬤添酒夾菜,儼然賢淑好媳婦的模樣。

她的視線掃過我和表哥,想起什麼似地突然起身,從皮包裡掏出了兩只精製的盒子,是愛迪達的運動手錶。「我在東莞買的,你們年輕人應該會喜歡。」她笑容可掬地遞過禮物。我看出表哥的不情願,可眾目睽睽之下如果失禮地拒絕,搞不好流言蜚語會指責他家教不周,都是母親教導無方。阿嬤也用眼神示意我們收下,我只好乾乾地說了聲謝謝。鄰居陳叔此時卻帶點酒意的發聲:「你看這心細的,連年輕人的見面禮都準備好了,來來,敬你們這……」陳叔頓了頓,微醺的腦子不大靈光,一時想不出恰當的稱謂,「呃……敬你們小姨子!」他有些尷尬地帶頭飲盡杯中物,我和表哥皆是一愣。這種時候敬酒似乎有種屈服的味道,自尊就簡單地被收買,未免太好打發。

節奏極強的搖滾樂突然沒命地鬼號,驚嚇著一屋子脆弱的耳膜──原來是表哥的手機響了。他得救似地跑去接電話,我趁著音樂仍震耳欲聾,竊笑著低吟:「多謝細姨。」然後也裝模作樣地學著陳叔一口灌盡杯裡的果汁,小姨子的笑容頓時冷了幾分。

表哥講完電話,倚著房門觀察正送走酒足飯飽的親戚們的小姨子。「女朋友打來的?」我嘻皮笑臉地黏上去。表哥白了我一眼,「是我媽。」我假裝失望的喔了一聲,「說了什麼?」「問我這裡情形如何。」「噢。」我聳肩。「還有說她要再去廟裡問,明年還要不要吃素。」表哥補充。「為什麼要吃素?」我問。「不知道,八成是為了我爸發的願。」表哥平靜的說,眉間卻有些不以為然。

我腦海裡突然浮現舅媽虔誠祝禱時的神情,一雙緊閉的眼睫,曳著兩道細細的,綿長的,家的紋路。只有高職畢業,木訥不擅言詞的舅媽,在神明面前卻總是有說不完的願念,而祈願的主角總不是她自己。

「你說阿嬤不讓外公來是不是也怕狐狸精把他拐跑了?」我用手肘頂了頂表哥,半開玩笑地說。

「搞不好喔。」表哥看了眼手中的運動錶,十分難得地附和我。

「不過,收買人心花費應該不低。」他晃了晃手錶,朝我吐舌頭。

「是山寨版的吧。」我嗤之以鼻。

我們去拜訪一個遠房的伯父。

出門前我聽到電視上播著某部古裝宮廷劇的片尾曲,古箏和鋼琴悠悠的結合,淒美得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於是借來表哥的手機上網,想查一下它的曲名;卻意外地看到台灣的頭條新聞:「某金融董事中國二奶扶正,元配攜子對簿公堂。」怕讀者不知道細節似的,鉅細靡遺地描述小三是如何介入這本是才子佳人的婚姻;還多事地做了一個元配和小三的對決小表格,小三那欄蓋滿勝利的皇冠。表哥想了想,湊過來說他聽過那首歌,好像叫作〈妃不如妾〉。我喔了聲,順手把網頁關掉,古箏戚戚的音符卻仍陰魂不散地縈繞在耳邊。

下車的時候阿嬤的鞋帶鬆了,長長的帶子拖在地上,害阿嬤踉蹌了幾步。小姨子見狀立刻蹲下身來,仔仔細細的替阿嬤繫上蝴蝶結,起身之後順手接過阿嬤拎著的伴手禮。表哥默默對小姨子伸手,「給我提。」小姨子笑著稱讚他真窩心,表哥抿著唇沒吭聲,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讓禮物看起來是小姨子送的。

伯父在深圳幫人堪輿命理,小有名氣。阿嬤聞言也跟著稱了聲大師。他則貌似謙虛地說:「我在這個專業只是個小角色,不過嘛,也算是上層裡面的人物。」他呵呵笑,肚皮跟著一震一震。阿嬤問他能不能幫家裡的人算一算,他點點頭,童山濯濯的頭皮竟反光了一下。「命理這種東西呢,其實也是參考參考,給你個方向,不是絕對。」他從公事包裡掏出萬年曆,再把不小心夾到的彩券塞回公事包,「不是絕對。」伯父老謀深算的笑。

他向阿嬤確認他從八字裡看到的劫數,「中年的時候婚姻是不是有危機呢?」

「啊,好像是,那次差一點鬧離婚。」阿嬤有些不好意思。

「不要緊,只是一個劫,過了之後你們就平順了,對嗎?」

「是是,那之後就沒什麼事了。」

「我還從八字上看到你身體有些病痛,是不是關節方面的問題?」

「對啊對啊,我膝蓋不好已經幾年了。」

「那要多注意骨頭這方面的情況,再來你們夫妻都要留意心血管疾病。」伯父叮嚀道。

「唉呀真準,上回你伯伯才小中風,手腳都不大靈活了。」阿嬤捶了下手心,有點相見恨晚的感慨。

「就是啊,命格上也說伯伯容易中風。」伯父一臉憂心忡忡。

結束了一輪命格分析,阿嬤突然壓低了聲音,要他算算舅舅的。伯父沒多說什麼,拿了八字便低頭研究,卻愈算愈凝重,最後悶悶地抬頭,欲言又止。阿嬤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都是自己人,直說無妨。」他才緩緩道來:「……是破格啊。」他頓了頓,「齊人之命。」

阿嬤吸了口氣,伯父繼續滔滔不絕地解釋,最後把舅舅的事業和桃花纏在一起講,緣起緣滅前世今生。就在我快打盹之際,阿嬤似懂非懂的道:「反正你的意思是,小的那個是有幫夫運?」伯父想了想,「可以這麼說。」阿嬤突然聯想起,舅舅到中國發展之後,事業著實有蒸蒸日上的跡象。

「好像是欸,我兒子到中國來之後,一連升了不少官,都當副總了。」阿嬤陷入沉思。「其實呢,小的這個,命格裡是挺乖巧的媳婦。」伯父瞄了眼在廚房裡幫忙伯母的小姨子,小聲地在阿嬤耳旁道。

「那你的意思是……我兒子這樣是注定的?」阿嬤有點為難,畢竟台灣那個媳婦也是乖巧孝順,只是不太會說話、長得沒這麼嬌豔而已。

「噢,這個我就不能講了……」伯父故作玄虛地呵呵笑,眼角有深不可辨的細紋,好像洩漏了這麼多天機已經減了他幾年壽命。

小姨子恰巧端了水果過來,伯父直稱讚她懂事。阿嬤似乎還沉浸在複雜的思緒裡,竟也笑著應了聲,讓我和表哥有點措手不及,瞌睡蟲瞬間被錯愕踩得片甲不留。阿嬤突然指了指表哥,說他今年要考大學算一算吧。表哥說他不想聽,一溜煙閃身離開客廳。伯父翻了翻萬年曆又看看八字說,當醫生沒問題。阿嬤滿意地直說好。

時針轉了幾格,幾個鐘頭就晃過去,伯母說可以吃飯了。伯父趁上菜添飯的空檔拿出筆電,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我問伯父,我以後會不會變瘦?伯父的視線從螢幕上移開,瞥了我一眼,再飄回螢幕,然後說,就這樣了。我暗暗吐了舌頭,趁伯父起身上廁所的時候偷看螢幕,居然是股市交易盤。桌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我嚇了一跳,瞄了眼來電顯示,良久說不出話。

「當然沒問題。」伯父吞了口茶,「我辦事你放心。」

我終究還是沒和阿嬤說舅舅和伯父通了電話,畢竟我還是希望表哥能當醫生。

爺爺一箱舊東西從儲藏室被搬出來。姑婆本想要扔了,阿嬤卻堅持不能丟。於是那些阿嬤說用久了有感情的雜物便被擱置在客廳的一角,像垂垂老去的歲月。姑婆拖地拖到紙箱前,順手翻了翻裡頭的東西,見我閒晃到客廳,便絮絮叨叨地對我念:「你爺爺就愛留這些舊東西。」我聳肩,姑婆邊嘆氣邊搖頭走開。我也打開箱子,看到一個鋪了層灰的元寶盤。

我想起小時候爺爺都會用元寶盤裝滿糖果,包裝紙會反光的那種,過年期間應景的放在桌上當擺飾,金光閃閃很貴氣的樣子。我於是拎起黯淡的元寶盤往陽台的水槽走去,猜想洗盡塵灰後的金元寶也許仍有當年的光采。小姨子成串的笑語陡地從陽台的落地窗縫裡鑽出來,鬼鬼祟祟地繞著半掩的簾子打轉。

「我家大爺除夕回來圍爐,初三那小酒我定是去不成了,嗯喏。」小姨子一手玩著自己的捲髮,從鼻腔發出了家鄉話特有的嗯哼聲。「是囉,台灣那邊的親戚也來了……婆婆嘛也是吃那套的。」她頓了頓,削瘦的下巴不自覺上仰,「正房那個是男孩子,木訥訥的,沒見他講幾句話,還好另一個不是,要不然……」她纖長的手指彈開捲髮,原本尖細的嗓音突然壓低,「還用說嘛,那位子遲早是……」小姨子咯咯笑了起來,側臉逆著光,看不清楚表情。

我有些不耐煩,猶豫著要不要出聲,元寶盤的灰塵讓我的鼻子癢,開始想打噴嚏。小姨子終於掛斷了電話,一個轉身突然看見我,意猶未盡的笑容就這麼僵在嘴角。「噯,怎麼站在這不出聲,瞧你把我嚇著。」小姨子一邊乾笑一邊在身上新買的羊毛衣上抹了抹手,見我沒搭腔,她繼續說:「我交際舞的搭檔打來的,問候問候……你拿著那什麼東西?」

「外公的舊玩意兒。」我聳肩,冷眼睨著她的侷促。

「舊了就扔了買新的唄,留著怪礙眼的……」小姨子瞥了眼我懷裡的元寶盤,下意識地皺了皺鼻頭,收起手機匆匆從我身邊走過。

.決審記錄刊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文學獎大賞」專區:http://mag.udn.com/mag/reading/

聯合報 D03 李卿雅(國立武陵高中三年級)2011/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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