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第13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格物〈彼夢的堤岸〉

圖/吳孟芸
圖/吳孟芸

故事中,主角是為了符合心儀老師的期望而去作田野調查,作者雖沒有直接寫生態,但對於雲嘉的沙洲、蚵棚、魚塭的描寫十分道地。結尾「而我還有兩秒回話」,引人深思。 ──鍾文音

我用力撐著發著燙的眼窩,不讓一滴淚漏出來。用力抓著粗糙的藤蔓的手也燒灼著疼痛的感覺,可是我必須,看見海才行。我忍著一切的知感,聚精會神地用鼻子去尋找,空氣裡瀰漫著的極其微弱的鹹味。

穿過這片紅樹林,就是大海了。我感覺到自己身子發著紅,就像老師在地圖上畫的小小紅點,一點接著一點,從蘆竹溝漁港,開著膠筏橫越北門潟湖,爬過盤根錯節的紅樹林,然後就是直直擊打在新北港汕上波濤陣陣的大海了。

終於,鹹味逐漸變得濃烈,交錯的樹枝終於有逐漸變得稀疏的傾向,我撥開擋住視線前方的最後一叢樹枝。海、海,那裡就是海。

應該是而必須是的,我停頓了步伐,完全接受了早已明瞭的事實,在紅樹林後出現的不是無邊無際的大海,而是,大海的聲音、大海的氣味,無瑕的月光,照亮的是一道巨大的圍堤,橫亙在我視野能及的整片泥灘上,完完全全的沒有一點來自海水的光亮從它身後漏到陸地上。

圍堤非常高,大概比月亮還高,我只見得天上的月光,連月亮也見不著。

圍堤由一層疊著一層緊密堆疊的消波塊堆成,可以由堤上的紋路得知。我沒有放棄,正因這個紋路有略微凹陷,我以此為立足點,手抓著邊緣,想著攀岩的三點不動一點動往上爬。大概要爬很久,可是在知覺上一瞬間,我的手便摸到了頂端。

但是,當我爬上去時,我沒看到海,我大概只爬上了牆上的一個洞。

我回過頭走入其中,月光照亮著一塊極其閃亮的東西,我一靠近,便驚覺自己的心跳聲隨著步伐越來越清晰,而且急遽得似乎就要如過度轉動的齧合齒輪發出尖鳴,那是,那形狀,明顯的如同正常的船上該有的方向舵。

我握著方向舵,發覺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激動了,在模糊與漆黑之中,眼窩裡的淚水攪著洞裡的黑暗打轉──老師的淚水,我不想看到,我要怎麼安慰她──同樣翻攪著,我的手用力的迅速轉動方向舵,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我感覺抵抗我的機械力慢慢減弱──

接著,方向舵鬆開,跟著失去施力中心的我跌落到地上。突然,我注意到有股強而有勁的聲音,一開始我以為是我的心跳聲,接著聲音變大,使我聽得相當清晰。並不只是我的心跳聲,我爬起身子,往洞外看。

大堤防底下露出了一個一個如同沙洲被潮水咬齧後,大小不一,半圓形的潮池般的洞,從底下瀉出的是,映著清晰不已的月光,潔白的如乳汁一般的白色狂潮,漫淹過那從上頭看才驚覺滿是一片朽黃色的紅樹林。接著接著,我感覺著江海似乎還要源源不止的往更遠的地方去,那裡,熒黃的燈光綿延成一個惡魔微笑的形狀,彷彿正毫無羞恥嘲笑著老師的哭泣。

我覺得鼻子癢癢的,大抵是澎湃著極為強烈的海的鹹水味之故,然而,當我用手去碰碰鼻子,手上沾到了臉頰上極為冰冷的東西,我定神一看,是我的淚水,原來是我的淚水啊!合理的,我接著分辨出了鹹味中不可分割的膽小鬼的乳臭。然後,笑了,原來,站在那麼高的地方只聽得見聲音,是聞不到味道的。不過也無妨,這堤防的洞引進的海水,就要淹沒這座城市了,就像老師的淚水,突然淹沒我一樣。

而一切都是我所造成的。

遇見老師之前,我是漂浮在潺潺溪水上的蟲兒。輕飄飄的浮在上頭,意志的重量似乎總是微不足道。每次伸出腳游動,只能維持兩秒背離流向的移動,接著又被水流推著不停打轉。

是的,我一句話只能說兩秒,兩秒那裡,似乎有道巨大的堤防,說話的力道撞到了堤防上,只能碎成混沌的浪沫。

原先,或許我只是語言發展較為遲緩,然而一次,父母的激烈爭吵中,兩秒變成了不可打破的界線。

「爸爸,媽媽──」

「閉嘴,如果沒生你,或許我們就不必維持這勉強式的關係了。」

呼喊他們的名字花的時間,稍微長大一點,與世界對時後,便以兩秒這清楚的知的形態,巍峨的擋在每句話的前頭了。

看著老師上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這個概念不是突然而來,一開始,小跑步到選修課的上課教室時,除了裝老師發的資料的L夾,我還夾帶著一本雜書想要趁無聊的時候讀,然而,第一次想要把手移到書本上時,老師就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手便如同碰到滾燙的東西般急遽地收回來,聲音迅速瀰散在伴隨的沉默中,讓我誤以為只是空氣裡的雜響──畢竟,我名字的語調從未如此溫柔過。

接著她再呼叫了我一次。這次才明白,方才我的手並不是碰到滾燙的東西,而是手本身燃燒起來──不,整個身體都發著紅光,冒著蒸汽。

「你能發表一下,對雲嘉南濱海沙洲流失的看法嗎?」

「政府放消波塊,想要固砂,但我認為那是不對的……正確的方式是,積極復育原有的紅樹林。」緊張的我,硬是在兩秒的時限內講完話,然後馬上低下頭,找一個能令目光降溫的地方。

「呵呵」,老師笑了,接著同學也跟著哄堂大笑。當我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老師說了,「這句話剛好和我在問問題前提出的看法是一樣的,我們很有緣喔!」

當時,老師讓我坐下後,奇妙的,我不再替四肢突然上升的熱度感到難過,那股熱度盛裝在溫暖厚實的肌體裡,有血有肉的撲通撲通跳動著,是的,她的話語塑造了我的心,我的心跳聲──和以往的老師不同,她能支撐起我的渴望。這次,我感覺得到,自己說完話時,自己並沒有繼續陷入打轉的水流裡,而是穩穩的沉澱下來。

我在想,如果我是老師的話,我肯定會認為自己那時一定沒專心上課,然而也可能是彼此純粹真的抱著同樣的想法──於是為了讓老師相信後者,我必須積極否定前者,向她證明我很認真。我開始把原先預復習功課的時間,用來上網查詢資料。接著,就拿父親丟在桌上釘成整本的廢棄公文,利用背面抄寫資料,並規畫如何復育紅樹林的構想。

在計畫表的最後,我把幾張紙黏在一起,把外婆家的蘆竹溝漁港外的新北港汕描了出來,在靠近潟湖的灘線用上HB鉛筆的淺灰色勾勒了枝幹,接著用淺綠色色鉛筆,仔細的點出橢圓狀樹葉。想起那句「積極復育原有的紅樹林」重疊著老師的聲音,我便覺得原有的綠色稍嫌亮度不足,而加上了綠色螢光筆鑲邊。

最後,我心底突然湧起海茄苳的呼吸根竄出鹹水面的畫面,直愣愣,相對枝幹光滑飽滿的表面似乎還能瞥見要從其表皮賁張起來的血管,它明白的脹起令我頭腦發熱的強烈渴望,談到呼吸,如同伸進情人嘴裡的舌頭那樣,極力的想要嘗到被喉頭裡的陽光薰得暖呼呼的濕黏空氣,強化生命本體的空氣。

談到愛意,那堅昂的自信,令我慚愧的,攤開手把連褲襠都撞不破的類似玩意兒,僅具莫名的生命力,而毫無自信的理由的玩意兒,強勁的壓進下腹部裡,冒著咕嚕咕嚕潛下水裡嘴裡吐著的氣泡聲。

老師看完了計畫。深深的吸了口氣。

「你願意把這項計畫做成科展嗎?我當你的指導老師,好嗎?」

然後她,又使勁的拉長音,用熨斗般的溫柔呼喊我的名字。

我向老師敬禮,頭和身子都變得服服貼貼起來。

【圖/吳孟芸】

每次到蘆竹溝收集資料,都是老師開車載我。

老師的車很小,她習慣性地開後座的車門之後進入駕駛座,因此,我常常就和她在車上隔著一個椅背對話,當然我的回答一樣不能超過兩秒。

「到了之後,你一個人留在那裡可以嗎?學校不給老師公假,畢竟是領薪水的。」

「嗯。」

「我放學後再來接你,一定,不要擔心。」

「謝謝。」

「呵呵。」老師笑了,「老師發現你說話很簡短,不會是省話一哥?」

「什麼?」我原本以為老師要罵我,而著急起來,我想著要怎麼在兩秒內說明我只能說話兩秒。

「沒事,只是說你是個可愛的好學生。」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我耳畔,直到發動機轟隆隆的巨響掩蓋過它,老師在岸邊向我招手時,我熟練的複習著以前外婆教我的動作,雙手持槳插入船一側的水面,把膠筏調正到對往新北港汕。等到我要揮手回去時,我才發現老師已經不在岸邊看得到的地方。

海風鹹鹹的,浮棚的蚵架掛在湖中,潟湖裡沒有浪,藍藍的非常平靜。如果再慢一點,還有其他人在膠筏上頭,如果不是我一個人,老師也蹲坐在我的旁邊,就算只有二秒,我也會盡力給這裡每一道浪,每一掛蚵棚一句我的定義,只有我們的時候世界的樣子,讓她呵呵地笑。

她一定很想知道這裡潟湖的蔚藍,而且很想保護著。

突然,膠筏撞上沙洲,陷入泥裡,我聽見紅樹林後頭的海的呼喚,便下船走了過去,撥開海茄苳充滿細毛的葉子,還有磨蹭在大腿上的呼吸根,我逐步前去。順著老師在前一天晚上,自將軍溪口,畫向沙洲的紅色虛線調查。

對了,老師也應該要看海。

「侵蝕沙洲的海。」同時是校內科展評審的導師說。

「你覺得你的數據真的有說服力說明抵抗它的該是生命,而不是現有的,效果卓越的沙腸袋工法?」

「那些埋在土裡的黑色塑膠袋,和消波塊沒兩樣。」我說。

「那是你說的──重點是你並沒有證明,之前撤掉堆城牆一樣的消波塊,有段時間改用植生工法,但是失敗的原因。」

「那是之前的事。」

「你推翻不了過去,你對現在的觀察還有對未來的期望,都會變得一點意義也沒有。」

「別那麼兇,他還只是孩子,好嗎?」老師對我們導師這麼說。

「這點和你一樣,只一廂情願的,都是孩子。」或許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導師的語調很嚇人,但是被說老師和我是同一類,或許我該高興起來。

但我沒有。我看著老師用手扶著頭,倚在科展看板上,眼淚,亮亮的,閃著灼熱光芒的東西,掉了下來。

那瞬間,我並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力氣,我用力的,相當用力的把拳頭撞在導師的肚子裡,然而,就如同我的那玩意兒沒辦法衝破褲襠,我的話語沒辦法超過兩秒,我和老師之間隔著椅背,我的拳頭也被活生生的擋在他汗津津的衣物上。

接著,我記得老師的哭聲,濕濕的閃亮的東西從她動人的大腿處流動過來,空氣裡漫著沉重的鹹味,還有血腥味。老師,像極了飄在潟湖上的沙洲。我微笑,闔上眼昏了過去,最後記得的是我被導師報復性的後空翻。

之後,我作了很長的夢。

夢,是如何維繫的呢?朦朧的迷霧,潺潺的流水聲,咕嚕咕嚕的氣泡,血液沉沉地撞擊在瓣膜上的聲音。我沉沉的步伐被拖往一旁的書店,隨手從書堆頂端取了本書,是《聖經》。

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嗎?

不,知的部分必然成為絕對的「事實」而無從改變──不可能同時達到全知與全能。萬物如水,之所以擁有位置,是因為被知的壁圍住,但從而也失去流動的屬性。那什麼是上帝與人的區別呢?

區別似乎在於,是否擁有抽掉器壁的自由。

或許這還不夠精確,人只不過是不能持續的擁有這種自由,夢,現實的潰堤,破除了絕對的堤,我們將能獲得機會重塑知與能、動與靜。

或許是多了空間,水流變得緩慢,我逐漸感受到意識的重量拉我下沉,漫漶到陸地上的海水正在減速,等到海陸的分界被重塑,或許我將作為新沙洲的基底而存在著。

抱著自己整理好的調查報告,我自信滿滿的走進自然科辦公室。

沒找到老師,尿意上來,便往樓梯間的廁所走。

「多虧那孩子,我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和你講講話,你能不要避開我的眼神,跟我在一起好嗎?」

「你不要一廂情願了。還有,科展評審我會公事公辦,我和你之間的關係也是,這樣夠明白了?」

那是,老師怎麼和我的導師……導師快速的踏下樓梯離開。

「果然你還是少話的時候比較帥氣。」老師轉過身來,我猝不及防的接下她被淺淺闔上的眼皮罩著的陰日目光。

老師,僅僅是對著我微笑。

「跟我走,」我牽住老師的手,走下樓梯,「你該看看海。」

「明天就要科展了。」

「我不比了。」

走出校門,走過水田、魚塭,我們來到蘆竹溝的北門漁港,我已經一腳踩在膠筏上,老師仍不願意下來,無論我的手如何用力,卻拉不近我們彼此的距離。她背著初升的朝日,晶瑩的東西從她臉龐的邊緣不斷滑落,滴到手臂上,然後緩緩流下來,從她的指尖滲入我的指尖。是手汗,還是淚水?

我──我放開她的手,站上前去,直直抱住她,然而她的身體輕飄飄的似乎就要被不斷湧出的淚水沖刷殆盡,失去施力點的我,拉不回偏移的重心,和她一起掉入了水裡,一切知感瞬間被絕對的冰冷滲透。為什麼呢,為什麼呢?是浮力作用嗎?我的手慢慢鬆弛開來,再也無法避免她往潟湖的深處沉去,而我還浮在上頭,深處傳來一陣一陣,以羊水為名被我認知的腥味。

「我要把你的淚水永遠留在這裡。」

潟湖,也是海的一部分,沒有波浪,但是美的成分無異。

十一

我醒來的時候,父親在病床邊打報告,母親在看韓劇。

「學校說,你在做科展的時候,在媽那裡跌傷了。」

「嗯,老師怎麼說?」

他把手機給了我,我按了老師的電話,臉貼到觸控螢幕上時,我的臉漲紅起來,眼窩也是,我終於感受到這暖暖的有點燙人灼熱。

是第一次,驚得我縮回手的灼熱。

這時我幻想著,接電話的人站在溪口,漫漫河道上,空白的,我欠缺意志的過去,忽然有了意義,展開成無邊無際的大海。在這片蔚藍之前,其所搬運而來的砂泥,堆積成了獨立於海上的巨大沙洲。生長著的茂密紅樹林,摟過陣陣海風,海風裡夾帶著太陽從濕潤的泥沙裡蒸出的熱氣。

而我正處於其上。

「我們很有緣喔。」我喜愛的她,隔著遠遠的淹沒整座城市的潟湖,把話傳來。

以老師的身分。

而我還有兩秒回話。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格物(台南一中三年級)2016/09/18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格物(台南一中三年級)2016/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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