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第13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散文組 三獎:然而〈門禁〉

夜晚像厚棉被一樣鋪蓋,越過仰望所及的視野更後,翻了一百八十度的眼睛,只看見星星嵌著,彷彿卡死在冬天的濕氣裡,不移不動。長長的影子緩慢前行,隻身一人無處可去,當午夜的鐘敲醒童話裡的公主,魔法泡沫飄逸蒸散,一切恢復秩序後,獨獨漏了一只玻璃鞋。【圖/阿力金吉兒】
夜晚像厚棉被一樣鋪蓋,越過仰望所及的視野更後,翻了一百八十度的眼睛,只看見星星嵌著,彷彿卡死在冬天的濕氣裡,不移不動。長長的影子緩慢前行,隻身一人無處可去,當午夜的鐘敲醒童話裡的公主,魔法泡沫飄逸蒸散,一切恢復秩序後,獨獨漏了一只玻璃鞋。【圖/阿力金吉兒】

這篇作品文字流暢有情趣,趣味性十足,節奏感綿密。──廖玉蕙

此篇風格相當突出,豪邁有氣魄地表達抗爭革命。──廖鴻基

夜晚像厚棉被一樣鋪蓋,越過仰望所及的視野更後,翻了一百八十度的眼睛,只看見星星嵌著,彷彿卡死在冬天的濕氣裡,不移不動。長長的影子緩慢前行,隻身一人無處可去,當午夜的鐘敲醒童話裡的公主,魔法泡沫飄逸蒸散,一切恢復秩序後,獨獨漏了一只玻璃鞋。像是那只玻璃鞋,在奔跑的過程中,無意間劃傷腳後跟,留下疼痛的證據。

小五那年,入了田徑隊,愛上熾熱的陽光和疾奔的快感。先斬後奏的退掉直笛隊,無視老師的挽留,決心全意浸漬在與風追逐的操場。母親知曉後勃然大怒,堅持要我回去文藝氣息之處,離開激昂的戰鬥賽場。我注視著她的眼眸,那雙與我相似、泛著淺棕又像燃燒著微火的瞳孔,從那之中看見了我慢慢握起的指節,拳心被指甲嵌入,灼熱的疼痛感讓我第一次咬著牙說:誰要聽你的。我覺得自己全身骨幹都變形,凸起了一束束扎實的刺,在暴風雨鋪天蓋地閃光轟頂時,我已經豎起了堅硬的避雷針。

當然人體是導電的,我依然被劈個體無完膚。但風雨過後,我並沒有變回從前乖巧安靜的女孩。父母不安,立了門禁。哥哥抬頭一看,沒搭理這個新規則,反正他本來就喜歡宅著;而我全力反擊。爭執開始,起初並非混戰,至少他們身為明理的大人,願意溝通協調,但我的偏執剛硬耗光了所有寬容和耐性,雙方各執一詞的情況之下,咆哮、怒罵,最後烽煙四起,全家無一倖免。我像是木蘭,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長鞭一甩,出征邊塞。黃塵滾滾,馬蹄聲漸漸遠去。

他們努力想召我回京。但我畢竟不是岳飛,不理會十二道金牌,不願赴死,寧願馬革裹屍。搖旗吶喊,聽著戰鼓的節奏,以青春的抱負奮力斬殺,鮮血激濺,一抹殷紅有敵有我,我特別享受生死在面前一閃而過的瞬間,更確信我不可能倒下,總會凱旋。我是需要大捷,需要讓京城裡的他們知道,我並不會被沙塵掩埋,我只會讓劍尖鋒芒閃耀,在門禁之後的深夜,與星空相映。

然而,激戰的日子約莫一年便已乏味。我承認塞外荒涼,也並不真的狂愛蒼涼的銀色月光,春風不來,硝煙不散,隨著時間輪轉,季節遞嬗,有人在戰火中壯烈犧牲,有人在饑荒中一夜消失,留下匆促的腳印和空了一半的糧倉。那些雄心壯志,豪氣干雲,所謂此生不渝的情誼,似乎還在嘲笑我當初的年輕。戰甲些許磨損,部分傷口難以癒合,庸醫們個個診治不好陣亡在先。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鄉親排成兩列,浩浩蕩蕩的迎接戰士們返家。而我沒有,我脫了隊。

我國二,討厭班級,討厭那些嘈雜的喧囂的永不止息的尖銳聲音,它們聽起來低俗而精力充沛,像是後宮佳麗們爭妍鬥豔的胭脂,自己敷在臉上,還要讓膩味充斥在空氣裡。在外找不到歸屬感的我,竟然更不想回家,一個一無所有的靈魂,不再想依附著誰生存,為了避開那些惱人的聲音,我躲去更遠的地方,說是尋找自己的一場流浪。

家裡寄了很多信給我,軟硬兼施,看著父親潦草的筆跡,母親娟秀的墨痕,我撇撇嘴角,照例揉成紙團丟進火堆裡烤。這並不是我拒絕聯繫,而是我認為這場溝通毫無意義,他們不懂我對門禁的反抗,是我對成長的未來的自由的渴望,我在乎的不是禁到幾點,實則為何而禁。他們一廂情願的說,叛逆也該結束了吧?

那一年,馬拉拉好像還沒出書,但我卻已經知道那句「What doesn’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那一年,我還沒看過柴靜的《穹頂之下》,但我也明白空氣品質惡化,卻依然暴露在戶外鎮日鬼混。那一年,敘利亞小男孩亞藍還沒伏屍海灘,但我已經了解世界上很多人和我一樣,都在漂泊、流浪。雖然有人逃難,有人卻不想回家。孤獨的日子像是黑白電影無聲播放,我一個人看著,漫無目的的看著。明明是路癡,卻有太多的時間能好好探索城市;明明表面厭世,卻喜歡在接起推銷電話的時候假裝忘了表態,隱藏自己其實吝於消費,只想和話筒對面的陌生人攀談。明明是退役軍人,卻在看到不公之時選擇無視,甚至躲藏,毫無正義之心。

常常,我討厭自己。在燈火通明的夜晚,經過便利商店,潔淨的落地窗讓我不得不正視灰頭土臉的女孩,她卻依然挺直背脊,抬頭前進。痠痛的腳掌繼續走著,水泡破了又化膿,淚腺偶爾潰堤,但我不清楚自己哭的原因。想要一個地方歇息,可是低頭一看手錶,不,時間還沒到,我還要撐過門禁。

我就那樣虛張聲勢的長大,把家當作旅館,想和父母至少保持房客與房東的關係,卻始終無法成真。於是我的每個出門進門,都是在沒有一盞燈的昏黑中踏步。高中交了幾個男朋友,享受著被寵著的幸福,依賴那些男孩的體溫,好像這麼些年都不曾擁抱過晚風之外的事物。他們喜歡我的乖張,喜歡我像一隻野貓嘶嘶的伸出利爪,喜歡我不甩世俗眼光的任意遊蕩,喜歡我總是可以到晨星現形時才姍姍離場。外界對我的抨擊如浪,依然故我、不屑一顧,我衝撞著不願沿著前人之途,我嘗試冒險即便有違規範,我總說青春的瘋狂會換來豐碩的報償,我說我的抗爭是我對自我追尋的堅持。

然後那天,當我又在雞鳴之前躡手躡腳的進門,意外發現牆上的家規被撕去,門禁消失無蹤。廚房有燈,母親已經備好早點,熱氣蒸騰。像是算準了我會這時候歸來,她疲憊的臉上還有慈愛,牽起嘴角對我說早安。我慢了半拍,停格一秒,深知此非夢境,卻恍惚而毫不真實。我沒有認真觀察,但匆匆一瞥已經數完她的白髮,色澤如塞外風霜。她要我吃早餐,順便和她談談,而我沒有坐下,我從她淺棕色的眸子裡,看見自己張皇失措的神情。

「誰要聽你的。」

我已經衝出家門,忘了換洗,忘了帶書包,忘了消音太過倉皇的甩門悶響。早晨的霧還沒散去,我沒讓陽光指引我的方向,而是沿著道路拔腿狂奔。我覺得麻雀在嘲笑我的逃亡,路邊野花用俗豔的綻放提示我前途茫茫,我只能繼續跑著,蜻蜓追趕著我,螞蟻跟在其後,連蝸牛都以下腹蠕動,循著我豆大的汗水追蹤。跑著,喘著,我無可遏止的哭出聲,沙啞得像是討打的烏鴉,像是惹罵的流浪犬。

很久很久以前,女孩問母親:「媽媽,如果你愛我,為什麼還要罵我呢?」母親低頭,在她髮間烙下一吻,輕輕地回答:「因為我太急了。」女孩還很懵懂,卻眨著稚氣的眼睛說:「那以後,慢慢來,好不好?」

我全身濕透,雙腿無力,像死屍一樣頹坐在路旁,男友飛快趕了過來,將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用結實的雙臂緊緊抱住我,輕撫我的背脊,讓我靠著他的肩膀調整呼吸。我聞著他身上熟悉的菸草味,不知為何竟像吸毒一樣上了癮,顛簸的整路機車騎得飛快,我用力環住他的腰間,不願放開一秒。

我們又回到喧鬧的城市,霓虹燈肆意叫囂,車輛的喇叭聲一樣無理。他去便利商店買盒菸,出來的時候我要求他讓我抽一根。他有些訝異,但並沒有拒絕,和我肩並肩在店外坐下,拿出打火機燃起橘紅火光,用溫暖的掌心教我如何夾得瀟灑,慢慢吸,不要急,他說。我閉上眼睛,輕輕吸了一口,被狠狠嗆著但忍住不咳嗽,努力學著他再慢慢吐出雲團。試了幾次,漸漸熟悉,懂得如何控制力道和感受,他凝視著我,沒說話,繼續吸吐、繼續從容的為我沉默。

我將煙吐得很濃,濃到他的臉在我眼前變得模糊,濃到我暫時閉上雙眸,任淚水沿著臉頰滾落。我站起身,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在他追過來的腳步聲後,我聽見自己說:別跟著我。我今天早點回家。

我繼續走,當菸短得不能再抽,我將它扔下地,用鞋跟轉了幾圈捻熄。

那只鞋,像童話故事裡被鐘聲遺漏的那只,像晶瑩剔透讓王子在夜色中拾起的那只,像尺寸獨特能帶王子找回公主的那只。

然而我希望,它以後能在午夜十二點就恢復原狀。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然而(彰化女中一年級)2016/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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