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妖怪經典BL化！──當熟悉的「雪女」改編成耽美奇譚

日本妖怪文學鼻祖，東洋恐怖美學起源小泉八雲的《怪談．奇談》，取材自日本流傳已久的民間奇譚。《BL怪談・奇談》忠實改編其中九篇故事，由從小視BL為人生支柱，志在打破「僵硬而無趣」性別框架的王谷晶操刀改寫。述說人類與非人物種交流的幽微愛情，內容與風格豐厚多變──糾葛的悲戀、情深似海的熱戀，被慾望吞噬的貪戀……風格獨具的BL奇譚初登場！

文／王谷晶

雪與巳之吉──雪女

那天早上，巳之吉也和茂作一同入山。

巳之吉年方十八，是住武藏國的樵夫，除了除夕和大年初一全年無休，過著不斷伐木、運木的生活。他侍奉的主人茂作是名嚴格又沉默的男性，但作為樵夫，他的本事無可挑剔，巳之吉很仰慕他，喚他為叔父。

不過這幾年，茂作一下子蒼老了不少。相對地，巳之吉不斷長高，去年夏天總算追過了茂作。他的相貌還保有一丁點稚氣，不過身體因持續從事嚴苛的山間勞動，變得如橡木般結實，皮膚在冬天也曬得黝黑，氣色很好。他的眼神如老鷹般率直、靈動，即使過著貧窮的生活，精神依舊煥發。當年被家裡送出去工作時，他還是個瘦小的孩童，連鐮刀都拿不好，如今已成了健壯的美青年。不過巳之吉對外表毫不在意，甚至不曾去看自己的水中倒影。

冬天近了。樵夫的工作更加忙碌了。一旦下雪，收集柴薪和伐木的進度會頓時變得很緩慢。得趕在那之前盡可能收集柴薪賣錢才行。

兩人在日出前離家，沿著河岸走到擺渡人小屋去。鄉里與山區之間有一條大河，他們每天都在那搭小船往返兩地。烏黑寬闊的河流湍急，水又深，無法搭橋，有人說它就像三途川一樣，將鄉里和山區切分成彼岸和此岸。因此巳之吉有個原則：每天早上渡河時絕對不會回頭去看鄉里，從山區返回時也絕對不會轉頭看山。

兩人在路上並不會交談。巳之吉比茂作還要寡言。來買柴薪的年長婦女偶爾會下流地調戲他，但他也不會生氣、閃躲，只是默默低著頭。他對男女情事一概不知，無比純情，只會回以一張通紅的臉。

那日天候嚴寒。兩人下船，冷風沿著光禿山地吹來，像刀刃般咻地劃過他們喉間。

「天色不妙。」

茂作仰望天空，喃喃自語。今天雖然晴朗，但日頭像披著紗般泛白。確實是不太好的天色。這樣的氣候容易突然惡化。

不久後，茂作的預感成真。天色變暗前，厚重的灰雲便布滿天空，開始下霙，不久後轉變為大風雪。

茂作還想繼續撿柴薪，巳之吉催他罷手。兩人急忙回到河邊小屋，不過船夫無情，已經丟下他們回到了對岸。這一帶看來只有小屋可以避風了。兩人進入狹窄簡陋的小屋，緊裹蓑衣，湊近彼此取暖。

近在咫尺的河流發出可怕的轟鳴。

小屋內連個火盆都沒有，無法燒柴，昏暗無光，兩人只能縮成一團，設法熬過這彷彿滲入骨髓的寒冷。他們靜靜待著待著，不知不覺就打起盹了。

他突然驚醒。

好痛。疼痛傳遍手腳關節。

巳之吉打了個冷顫，睜開眼。因為他曾聽說，人在冷死時身體關節會極為疼痛。

四周一片黑暗。門明明關著，卻不知為何狂風大作，凍得他幾乎要昏厥過去。叔父！他拚命呼喚茂作，不過嗓音消散於風聲之中。這時候，更為響亮的砰隆聲傳來。天花板被吹走了，雪光照亮小屋內部。

「咿！」

巳之吉的眼眸映出意料外的事物。

無比漆黑的水波蕩漾於小屋中，裡頭浮現一張白得駭人的臉孔。

他一時間忘了寒冷，出神地盯著那張臉。

那是他至今未曾目睹的、俊美過頭的男性面孔。而在小屋內蕩漾的水波，是那男人的頭髮，很長很長的黑髮。

男人彷彿塗了墨的細長眼眸緩慢眨動。他的細長手指揪住茂作下巴，拉近他的嘴唇，在呼出閃亮白煙的同時深深吻了茂作。茂作毫不抵抗。

白色臉孔，倏地轉向巳之吉。

這名身穿純白和服、衣袖不停飄舞的男人湊了過來。巳之吉連眨眼都無法。那燦亮的冷酷眼神近在身側。

好美。

美到巳之吉的心臟彷彿快停了。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這種感受：因美而陷入恐懼。害怕到極點，卻無法別開視線。

就在結冰花瓣似的蒼白嘴唇即將疊上巳之吉嘴唇之際，男人突然抽身止住，並微笑。

「嗯……算了算了……我改變心意了。你還是個小伙子，仔細看還滿俊秀的……放你一馬也無妨。不過有個條件──不許把今晚發生的事說出去，不准說你在這見到了我、碰上什麼事，你要是有膽走漏一點風聲出去，我會當場咒殺你。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告訴自己母親也不行。聽清楚了吧？……約好囉……」

巳之吉感覺到對方指尖似乎點了自己嘴唇一下，須臾間，男人便轉身走出小屋，捲起煙塵般的細雪。

等等！巳之吉想喊叫卻不成聲。他拚命拖著打結的身體，想追逐男人的背影。不過刮著風雪的山麓已不見男人蹤跡。

他回過神來，衝向小屋地板上倒臥如圓木的茂作身邊，手搭上他的肩膀，想扶之起身。結果茂作一動也不動。眉毛、鬍子等處結滿了白霜，膚色無比暗沉，碰了臉頰才發現，他已凍得跟石頭一樣硬邦邦了。巳之吉這次總算發出了慘叫，就這麼昏厥過去。

醒來之後，巳之吉得知自己睡了整整三天三夜。船夫後來發現了埋在雪中的兩人。還有，茂作果然已經死了。巳之吉沒臉見茂作遺下的妻子和小孩，在葬禮上一直默默低著頭。

於是，巳之吉丟了飯碗，回到老母獨居的那個家。他持續了一陣子身體不聽使喚、只能臥床休息的生活。只要閉上眼，茂作的死狀和那美男子的臉孔便會在眼瞼內側閃現，令他難以安眠。母親極為擔憂，熱心地在病榻旁照顧他，不過他還是沒將那晚的事情說出口。因為風雪中清楚聽見的嗓音，仍迴盪在他耳邊：「約好囉……」

就這樣，冬去春來，在夏天逼近之際，巳之吉總算不再作惡夢，恢復了精神。他彷彿從茂作手中接棒似地，一個人展開了伐木工作。

在那年降下初雪之日，巳之吉去了遙遠的村落一趟，販售薪柴，回程發現有個旅人裝扮的男子，走在不遠處的前方。

那是個身形修長如柳樹的年輕高個兒男子。他背後綁著工整的總髮，身穿的和服雖不高級卻保養得很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行走於雪泥路上的優雅身段，彷彿在滑行。那儀態迥異於背著斗大行囊蹲馬步的自己，也不同於鄉里的女人們。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巳之吉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男人，下定決心加快腳步，湊近對方。這個不懂風流韻事的木頭人，第一次做出這種舉動。

這時，男人突然轉過頭來看向他。巳之吉看著那張臉……

「啊。」

他不禁停下腳步。男人實在太俊美了，美到像是畫出來似的。純白而光燦的肌膚不僅毫無日曬痕跡，也沒有半點斑，只有嘴唇紅得像山茶花。當那對比黑檀還黑的眼眸與他的眼睛對視的瞬間，巳之吉突然覺得腳下那條平凡無奇、筆直延伸的野外道路，變得像極樂淨土那般耀眼。

●本文摘選自麥田出版之《BL怪談・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