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學與京都風景交會 從藤原定家對美的堅持探索嵐山歷史

文／楊照

平安朝的藤原定家

作為「歷史之都」，京都的千年歷程可以分出三個重點時期。

最早在平安朝奠定基礎，中間有豐臣秀吉「桃山時代」帶來了重大的建設變化，然後到了十九世紀成為「倒幕運動」的主要人物行動舞台。

關於平安朝的記憶，有一個特別的地點值得拜訪，那是位於嵐山從渡月橋頭往龜山公園的道路轉角處，有一座以「百人一首」與日本畫為主題的「嵯峨嵐山文華館」。雖然我們將這個地區統稱為「嵐山」，不過如果更精確些分辨，從京福線車站出來後過到渡月橋的另一邊，那個山頭才是「嵐山」，至於車站這邊的，是「嵯峨野」和「小倉山」，有名的觀光重點天龍寺、竹林道延伸到常寂光寺、二尊院都是位於小倉山下。

小倉山在日本文學史上鼎鼎有名，一本早期的和歌集就叫做《小倉百人一首》，一共收錄了一百位作者一百首和歌作品。也就是這座新博物館的展覽主題。

日本詩歌文學的起源，收錄在《萬葉集》中，裡面有很多作品是沒有明確作者的，性質介於語言口傳與文字創作之間。平安朝後，將和歌的形式固定下來，並且凸顯了主要作者的，就是由藤原定家所編的《小倉百人一首》。藤原定家出生於一一六二年，到一二四一年去世，那個時代藤原家在朝中有著不可一世的威望與權勢。靠著這樣的背景條件，藤原定家才有可能收集了那麼多作者的作品，不只是完成了一部有一百首詩的選集，而且統納了高達一百位的不同作者。

那等於是平安朝貴族文化的大展示，也是貴族教養的教科書。但接著這本選集的影響力逐漸超越了貴族圈，在平安朝結束後持續擴大其讀者層，到後來甚至發展出一種牌戲，一代又一代的日本小孩，不分男女，就藉由玩牌背下了大量的詩歌作品，一方面認字，一方面又接受了詩與文學的啟蒙教育。

這種牌戲在京都尤其流行，刺激了製作紙牌的商業競爭。近代在這方面最成功，以「百人一首」紙牌起家，後來拓展業務到更多遊戲上的，是總部設在京都的「任天堂」，是的，「任天堂」的興盛傳奇，有如此富於詩意的一頁啊！

藤原定家在日本有「和歌之父」的稱號，還有「美之使徒」乃至「美之魔」的說法。他留下了一份《定家日記》（《明月記》），是後人了解、重建十二、十三世紀京都貴族文化的重要依據。從他得到的稱號可以理解，藤原定家的文學風格追求唯美，創造出古典的浪漫情趣。他除了是傑出的詩人，也是知名的書法家，大家也許看不懂他的詩，卻可以方便地從網路上找到他寫的字，欣賞一下日本式以假名線條為主，動態變化自如，接近中國草書卻又不完全相同的書法藝術。

甚至連嵐山與嵯峨野看似自然的風景，也和藤原定家有關。嵐山春秋皆美，遠望春天滿山櫻花，秋天滿山楓葉。不過如果稍微細想就能明白，這樣的景觀效果其實不太合理。如果山上長滿了櫻樹，那秋天哪來的楓紅可賞？倒過來，如果都長楓樹，春天又怎麼會有那麼耀眼的櫻花呢？

嵐山其實是藤原家長期改造的結果。概念、想法很簡單，但實行起來需要不可思議、上百年的耐心。那就是先將嵐山上除了櫻與楓之外的雜樹清除，然後刻意交錯種植新的櫻樹和楓樹，最後製造出來的效果就是春天櫻花豔放讓人忽略了楓樹的存在；秋天楓葉轉紅又讓人看不到櫻樹，製造出依季節全面換裝的神奇景觀。

藤原定家還開創了貴族們到嵐山遊覽度假的特殊形式。取材自中國六朝名士生活紀錄，要有「曲水流觴」之妙，參與的人坐在水邊，上游有人服侍，將溫熱或冰鎮的酒一杯杯放在浮木盤上順水流下來，人人自由取杯飲酒。飲酒時要有雅趣，那就必須吟詩，有好的詩還要當場寫下來，那就既考驗寫詩的能力，也要展現書法上的造詣程度。

藤原定家是這種貴族雅士文化的中心主人，也因而當年他閒居之處、也是他編《小倉百人一首》的書房「時雨亭」，就在小倉山下鬧了三胞爭議。在很短的距離間，常寂光寺內的高處，有一座「時雨亭」；二尊院裡也有一座「時雨亭」；另外也有紀錄言之鑿鑿表示：「厭離庵」才是原本「時雨亭」的所在。

我們今天很容易可以在一個下午的時間，就走完這三座「時雨亭」。不過比較特別的是「厭離庵」，從名稱上就可以知道那是個隱居的地方，因而很不好找，也不是經常開放，一般只有在楓葉季公開幾週的時間，那裡的環境小而緊實，像是將所有美的元素用魔法予以濃縮起來，值得多花一些時間在其間或坐或漫步，體會每個細節，一定會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

「厭離庵」的一個文學典故，是曾經出現在川端康成小說《古都》中。千重子的父親，那個繼承和服製造家業，卻苦無設計天分的父親太吉郎，每次要設計新的腰帶圖案時，都避居到「厭離庵」，不只因為這裡可以不受打擾，也因為如此高度美學元素濃稠聚集之處，最能刺激設計靈感吧。能到這種地方專心工作，還無法有像樣的作品，那也就真的只能怨嘆天分不夠了吧。

●本文摘選自麥田出版之《記憶之城：不一樣的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