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哲學系攝影師開起計程車，看見來自後座的百種人生

《莊子在車上：當念哲學的攝影師開起計程車》作者郭定員是哲學系出身的攝影師，開起計程車後，開始以後照鏡取代鏡頭，凝視城市裡流動的人生百態。從黑道到移工、從酒店小姐到陌生旅人，每段車程都是一場無聲的凝視與人性的碰撞。他用文字與影像，記錄這些短暫卻真實的相逢時刻。（編按）

●本文摘選自寶瓶文化出版之《莊子在車上：當念哲學的攝影師開起計程車》。👉 前往琅琅書店購買電子書，立即閱讀！

〈我怕你跑了〉

早上在金典酒店載到一個男人，高瘦模樣，戴著口罩。他說要先到忠明路的銀行，再去龍井理想國。於是我在台灣大道路邊暫停，讓他下車。

等候期間，我想起某部電影裡的情節──

劫匪搭計程車搶銀行，司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共犯。

不會讓我遇上了吧？

幾分鐘後，男人從銀行門口飛快朝計程車跑來。我緊張地望著他身後，生怕有警衛追出，我就得踩油門逃之夭夭了。

當他打開車門時，銀行裡仍不見動靜，我猜想警衛也許被他幹掉了，用滅音手槍之類的武器……

他在後座坐定、氣喘吁吁地拔掉口罩，我不敢看他的臉，電影裡凡是看到劫匪長相的，都會被滅口。

「先生，你用跑的是趕時間嗎？」我眼睛盯著前方，故作輕鬆地問。

「不是，我手機放在車上忘了拿，我是怕你跑了！」

〈妖獸的愛情〉

假日很難不到火車站前的東協廣場。即使原本不在那裡，但不管移工從哪裡上車，目的地幾乎都是東協廣場。

中午幾個移工在東協廣場下車後，開沒多遠一個阿伯路邊攔車。他一上車就咒罵：「有夠妖獸！東協廣場全部攏予外勞占去啊，咱這欸政府不知是咧從啥米。我佇火車內，有一半欸乘客是外勞，說嘿毋知是啥米烏魯木齊欸話，幹恁老師咧！」

我沒答話，我不太理解移工跟妖獸、政府、烏魯木齊、老師之間的關聯。對於不理解的事情，我選擇保持沉默。

下午又回到東協廣場。一名矮瘦、黑臉的男移工趨近車窗。他胸前黑色T恤上繡著龍頭S形龍身，跟著他的黑臉一起探入車內，把手機裡的門牌照片拿給我看，問車資多少。我估算後向他報價，他便走到稍遠處牽來一個女孩，拜託我載她到照片上的地址。

他拉著女孩的手，不知對她說哪一國的語言。女孩用手背擦眼淚、頻頻搖頭。她穿著藍色連身牛仔裙，衣袖裡伸出兩隻細瘦的手臂，彷彿被擰乾了水分。男孩一手搭著女孩的肩膀，一手撫摸她垂耳的短髮，額頭貼著額頭，輕聲安慰著她。

或許我們會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幕愛情戲應該由湯姆．克魯斯與潘妮洛普．克魯茲來分飾男女主角，滿足世俗對俊男美女的想像。然而，它卻奇幻地在阿伯所咒罵的東協廣場，由兩個卑微的異鄉人真情演出。

阿伯所謂的「妖獸」，其實和我們一樣，都是有血有淚的人。

回程途中，女孩睡著了，她平靜的臉上，眼睛周圍揉出了兩團黑影，獨自坐在後座，身形顯得更加柔弱。

我看著女孩走入巷弄的背影，心裡默聲對男孩說：「請你放心，我已經把她平安送到目的地了。」

〈我要尊嚴〉

夜裡，上來了兩個女人。一關上車門，車內立刻被令人窒息的香水味所淹沒。

先上車的女人留著小波浪短髮，臉上化淡妝，穿黃色運動外套。後上車的女人一頭筆直濃密長髮，身穿露肩粉色毛衣、及膝短百褶裙，臉上濃妝厚得像重複刷過幾層的油漆，但仍隱約看得出兩頰的塊狀黑斑。

「昨天晚上你得罪鄭老闆，害我被龍哥臭罵了一頓，你知道嗎？」坐在我身後的女人開口了。

「你昨晚放假不在場，不知道那隻豬有多過分！他當著那麼多客人的面摸我的胸部……」她忽然頓了一下，彷彿察覺到車裡有個不相干的第三者正盯著她的胸口，於是壓低聲音說：「他還伸手進來想脫我的胸罩！」

我趕緊目視前方，假裝沒有聽見。接著，她恢復原來的音量：「我本能地推開他，是他自己沒站好摔倒的，不是我的錯。」

「我們靠賣酒賺錢，客人喝醉，腳來手來是很正常的事，不然你以為他們是來聊天談心的嗎？你在那麼多客戶面前讓鄭老闆難堪，他的臉要往哪裡擺？再說，你也不先知會龍哥就直接離開店裡，讓別人替你收爛攤子，這點就連我都無法認同。」短髮女人說。

「那個鄭老闆每次都借酒裝瘋，身上一股汗臭味不說，小費又給得很不爽快，我已經忍他很久了，賺錢需要這麼沒尊嚴嗎？」長髮女人說。

「要尊嚴，為什麼不去當老師？況且，現在當老師都得看學生臉色了。你以前有丈夫養，想怎樣有尊嚴是你家的事，如今你要養活自己，還得養一個小孩，別再跟我說什麼尊嚴。以你的年紀，怎麼跟二、三十歲的年輕小姐拚？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把你弄進來，為了尊嚴，你要讓我下不了台嗎？」短髮女人說。

長髮女人沒有回應，車子在一間安養中心前停下來。

「我去看我爸爸，你先進店裡，事情怎麼收尾你想清楚，別讓我為難。」短髮女人說完就下了車。

車子繼續駛向市區，長髮女人漠然的臉在流過的車燈下明暗交替。沒多久，她撥了一通電話。

「鄭老闆，我是莉莉啦，今晚要不要來店裡坐坐？」她的語氣嬌甜，帶著幾分刻意的溫柔，「唉唷，鄭老闆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妹一般計較嘛！打是情，罵是愛，人家昨晚是跟您鬧著玩的啦……」

〈我喜歡靈性〉

週五晚上將近十點，在永豐棧飯店載客，三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走出來，飯店服務生開門鞠躬致意。走在前面的男人向我招手，後面兩人勾肩搭背，其中一個矮胖的男人嘴裡叼著菸。

招手的男人坐前座，矮胖男則被扶進右後座，一身酒味，另一人從左後方上車。他們要去文心路口的金錢豹酒店續攤。

一開車就遇上東興路的紅燈。車內微光一閃，透過後照鏡，我看見左後座男人拿打火機為矮胖男點菸，瞬間車內混雜著菸味與酒味。

「抱歉，車內不能抽菸。」我轉頭提醒。

「唉呀！沒關係啦，馬上就到了。我把車窗打開通風。」前座男人邊說邊降下車窗。

矮胖男重重吐了一口菸，我只好把另外三扇車窗都打開。

過東興路，又遇上台灣大道的紅燈。

「很抱歉，車上真的不能抽菸！」趁著等紅燈，我又說了一次。

「這位運將大哥，你今年幾歲？」前座男人邊鬆開領帶邊說。

「五十一。」雖然不清楚年齡和車內禁菸的關聯，但我還是據實回答。

「你知道後座這位副總幾歲嗎？四十二。他一個月賺的錢比你一年還多。你知道為什麼他能當副總，而你只能開計程車嗎？」前座男人停了一下，似乎在等我回答。

「因為我不抽菸嗎？」我說，但沒有人笑。

「不是，因為你死守規則，不知變通，所以只能一輩子當計程車司機。」

知道「變通」的副總繼續抽菸。大墩路口又是紅燈。

「今天是你的幸運日，載到改變你一生的貴人。有空來找我，我保證下次你去金錢豹，不是開計程車，而是坐計程車去的。」前座男人說完，把名片放在手煞車旁的凹槽裡。

綠燈後，很快就抵達金錢豹。酒店少爺開車門，左後座男人下車去攙扶副總。

車資九十五元，前座男人從西裝左口袋掏出一卷千元鈔，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從最內層抽出一張百元鈔遞給我。

右腳剛跨出車門，他忽然又轉身說：「等等，給你小費。」

他伸手進右口袋，掏出小費給我時說：「記得來找我，下次我們一起來金錢豹。」

我點了點掌心的小費──兩枚十元硬幣，一枚五元，三枚一元。

下車後，他又從千元鈔裡抽出一張百元鈔，塞給開車門的酒店少爺。

媽的，開車門能賺一百，這錢彷彿是從我手裡被搶走的一樣，讓人心痛。

戴上老花眼鏡，我認真地看著他所留下的名片──

亞太區經理，靈性能量水晶，獨家代理。

應該盡快抽空去找他。

畢竟，我喜歡靈性、喜歡能量，更何況，我絕對喜歡金錢豹。

●本文摘選自寶瓶文化出版之《莊子在車上：當念哲學的攝影師開起計程車》。👉 前往琅琅書店購買電子書，立即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