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博物館裡的鄉愁與政治 如何呈現台灣史、台灣認同才算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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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騰克

在二○○○年代，民眾主張恢復本土記憶，而眷村保存或許可被視為國民黨陣營捲土重來、與之抗衡的舉措。官方開始想要保存眷村始於二○○六年，當時國防部公布一項法規，鼓勵修復、保存這些地方（Li Danzhou 2015: 110），但臺北和高雄的地方利益考量發生的時間更早。 二○○九年，國防部撥款四億新臺幣，用於保存臺灣各地的眷村，此舉促進了保存運動（Anon. 2009b）。國民黨在民進黨執政八年之後重新奪回政權，軍方便積極保存與國民黨密切相關的臺灣歷史。國防部早在撥款之前就出版了一本臺灣眷村史，附錄中記載了一九五○年代臺灣各地興建的八百八十六個眷村。

自二○○九年以來，一些眷村場址獲得國防部的資助而被改造成「記憶場址」──不僅僅是翻新的眷村，而是被賦予新的概念，成為緬懷國民黨過去的場址，以及供大眾出於教育和娛樂目的來參觀的地點。其中一些場址現在已有宣揚「眷村文化」的博物館。眷村博物館分布在新竹（新竹市眷村博物館）、桃園（龜山眷村故事館）、臺北（眷村文物館）和高雄（眷村文化館）等地。 此處會一併討論高雄、新竹和臺北的場館（請參閱圖5.5）。

首先，我應該說這三個場址基本上都設定在懷舊基調中，換言之，它們都聚焦於反映眷村生活的私人文物；展覽通常會展出縫紉機、留聲機、收音機、家具、腳踏車、電視機、電風扇、衣服、書籍、麻將和雜誌等。這些地方一般不會談論敏感的種族分裂問題，也未將眷村視為國民黨鎮壓的外延勢力。這些場館旨在緬懷逐漸消逝的過往歲月。臺北眷村文物館的展覽「遊戲人間」明確傳達了這一點；展覽描述眷村孩童在閒暇時探索周遭村野、釣魚、挖番薯和採甘蔗。標示牌寫道：「然而，這樣的地方已不復存在。今天的孩子只知沈迷於虛擬世界，或者只能靠書籍和圖像來感受前幾代人的生活。」

這些場館的論述確實明顯流露一種懷舊之情。 高雄眷村文化館成立於二○○七年，官方口號為：「請和我們一起眷戀那個時代的生活與故事。」新竹博物館呼籲遊客「永遠眷戀這些眷村的記憶」。「眷戀」一詞在這些場館中反覆提及，意思是對某個地方或某個人懷有感情，而「眷村」、「眷戀」的第一個字都是「眷」──有家和家人的含義，而這正是博物館的懷舊焦點。

進入臺北眷村文物館之後，首先會看到放大版的余光中名詩〈鄉愁〉，詩句如下：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這首詩掌握到文物館的懷舊情調以及近年來為保存和紀念眷村文化所做的努力。它也將眷村博物館置於國民黨流亡時期思鄉（懷念大陸）情緒的更大脈絡中。因此，對眷村的懷念與對祖國統一的情感渴望息息相關，而與祖國統一當然是國民黨的政治綱領，直到二○一七年該綱領被廢除為止（Chung 2017）。 這首詩也被中國用來宣揚統一大業：中國的學校經常教余光中的這首詩，中共高官也會引述它來「支持」統一（Qin 2017）。

臺北眷村文物館特別重視展示前眷村居民的紀念物品，大多數居民在眷村住家拆除後就搬遷到對面的公寓大樓。這些紀念物品被放在「記憶盒」中，講述個人及一家人的故事，與文物館整體的懷舊基調一致。年輕夫婦拍攝婚紗照經常以臺北場址保存下來的眷村為背景，我不確定其他類似場址是否也是如此；毫無疑問，正是與家庭相關的懷舊情懷讓此地適合婚紗照取景。

住在這些村子的軍眷來自中國各地，因此當地飲食是眷村家庭與大陸家鄉有所連結的重要標誌。例如，在新竹市眷村博物館，大型立體模型重現了眷村巷道，巷內有一家山東包子店。臺北文物館的展覽以一張廚房餐桌為中心，上面精心擺放一桌家常菜，背景則展示中國各地美食的拼貼圖片。臺北文物館的「不要問我從哪裡來」展覽也體現眷村是中國各地文化大熔爐的概念。一塊大型展示牌左側寫滿一大堆中國地名，往右側逐漸收束變細，形成匯聚的河流狀，上面寫著：「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這是齊豫著名歌曲〈橄欖樹〉開頭的歌詞，由臺灣著名作家三毛填詞。不過三毛的歌詞講的是離開臺灣，到國外去尋找「心中的橄欖樹」，但這個展覽則暗示中國各地的移民湧入臺灣這個大熔爐（請參閱圖5.6）。

音樂也在展覽中營造出懷舊氛圍。高雄眷村文化館內的背景音樂為葛蘭的歌曲，帶領觀眾重溫國民黨時期的往日歲月。葛蘭是大陸人，一九四八年移居香港成為電影明星，曾經出演數十部由她獻唱的國語電影。她的電影在港、臺都很受歡迎，但礙於其「資產階級」的內容和風格，並未在大陸上映。蔡明亮一九九八年執導的臺灣電影《洞》充分展現了葛蘭音樂的懷舊內涵，該片運用葛蘭的歌曲在沈悶的環境中演繹誇張的歌舞片段。片尾字卡寫道：「兩千年末了，感謝還有葛蘭的歌聲陪伴我們。」眷村文化館無疑也運用蔡明亮的做法，藉由葛蘭的歌曲來營造懷舊氛圍。

高雄和新竹場館的展覽沒有詳細的標示牌，而臺北的文物館則有許多標示，生動描繪了四四南村（此地所紀念的眷村）的社會生活。這些標示牌內容談及飲食文化；婦女的辛苦生活；托兒所和學校；居民在當地溝渠裡游泳；附近的軍工廠 ；甚至還有眷村文學，內容「涵蓋軍隊生活、對祖國的思念、軍事基地日常生活、年輕人青澀的戀愛、青年組成的幫派……以及大陸移民與臺灣本地人之間的文化衝突……（還有）他們是如何解決紛爭、團結合作。」這些場館都有提供基本資訊的展覽，例如會說明周圍地區眷村的名稱和號碼。

多數展覽聚焦於社會和家庭生活，但某些展覽會更明確觸碰政治主題，例如展出蔣介石的雕像和照片以及中華民國國旗，諸如此類。在臺北的文物館，一張宣傳海報將國民黨收復大陸的雄心壯志描述為「四年計畫」：「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四年成功。」 有些展覽似乎在頌揚冷戰期間國民黨軍隊所扮演的角色。例如，新竹市眷村博物館的展覽展出了本章前文提過的黑蝙蝠中隊的英勇事蹟。

然而，這些眷村博物館多數時候並不對國民黨的軍國主義表示得意，也不崇拜國民黨軍隊，而是將個人對於國民黨時期及軍中生活的回憶嵌入臺灣歷史記憶的景觀中。臺北文物館的一個展覽上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某位劉奶奶的回憶：「記得我去西村洗衣服，衣服都是手洗的，洗了多少遍都數不清了，洗得手都腫、皮膚都裂了，有時洗完以後，連個飯碗都拿不住。」余奶奶回憶往日：「那時的生活很辛苦，兵工廠的薪水根本不夠用，但小孩子要吃飯，所以我就去布店買布料，做成枕頭套和床單，賣這些東西的收入居然比兵工廠的薪水還高。」這樣的記憶描繪出艱苦卻簡單的生活；家人的關係緊密，社區生活圍繞著工作、學習和休閒。我認為，展示這些記憶可讓過去與國民黨關係密切的人（以及可能認同國民黨政治理念的人）保留昔日的積極意義和價值，而這些人也不一定接受國民黨的政治意識形態以及據此所犯的暴行。如今，眷村肯認了過往歲月，而綠營卻經常將那個時代僅僅簡化為「白色恐怖」。

臺北眷村文物館位於信義區，就在一度為全球最高建築的臺北一〇一大樓的陰影下，當地保留了舊四四南村的部分建築。 這是國民黨撤退到臺灣後修建的第一個軍眷村落，保存這處場址的構想顯然是在一九九七年陳水扁擔任臺北市長時期萌生的。二○一三年，媒體上（至少那些立場偏向民進黨的媒體）出現了一場小小騷動，因為有人發現文物館展覽的一張標示牌指出，保留本場址的想法是馬英九擔任市長時所提出的（Liu Yen-pu 2013）。前經建會副主委張景森指責「外省政客」掩蓋民進黨為保存該場址所發揮的作用，他也說，「遺憾的是，歷史是由執政者書寫的。」從此事可以看出，民進黨與國民黨政客不僅為歷史記憶而爭執不休，還會為了修復與保存歷史的功勞拔劍擊柱。不過，或許是因為著眼於個人層面，眷村場址體現對國民黨時期的懷念超越了政治紛爭，而這是臺灣其他紀念場址無法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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