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力創辦人高畑勳解讀日本千年美術史 從漆器與和服作品中感受光影視覺美感

本書為高畑勳在吉卜力動畫發行月刊《熱風》上所連載的觀畫筆記。自2003年起，他以一篇一畫作的形式，從東西方繪畫、雕塑洋洋灑灑談到二十世紀當代藝術與動畫藝術，涵蓋日本四大國寶繪卷，穿越平安、室町、鎌倉、桃山、江戶時代，發掘當代細膩寫實的繪畫與動畫傑作。他以深厚的藝術文化底蘊，和獨有的動畫導演視角解讀畫作細節！藝術迷、動畫迷和日本文化愛好者必讀的大師經典！

文／高畑勳

《黑底三笠山鹿模樣打褂》

我在《別冊太陽》愛藏版《花鳥風月─王朝的四季》（平凡社，一九八○）中發掘了本篇所介紹的《黑底三笠山鹿模樣打褂》。根據書中解說，這件和服與圓山應舉描繪草稿的《赤地藤棚櫻模樣振袖》（同樣絕美）原本都是京都富商柏原家的收藏，推測是十九世紀三井家千金嫁入柏原家時的嫁妝。它的與眾不同不單是圖案美麗，而是描繪了難得一見的「夜景」。由上而下，依序是松樹、楓紅、女郎花、桔梗、芒草、胡枝子、野菊花、赤竹，以及撒了金粉的斜坡在漆黑夜晚中閃耀浮現。隆起的斜坡象徵著三笠山，將桔梗花畫成紫紅色是為了使畫面色彩更豐富。除此之外，還有樸素的三把和傘與兩頭鹿。鹿身上的紋路是名為「鹿仔紋」的紮染，三把傘與三笠山互相呼應，想必都是作者玩心流露。局部放大圖顯示植物刺繡精緻，美得難以言喻。

整體畫面充滿秋天的景物，卻透過強烈燈光的照射襯托出夜景的奢華。我曾造訪京都高臺寺觀賞楓紅夜景，被燈光下楓紅的倒影深深吸引。鮮豔的紅葉在漆黑水面上的倒影圍成一道邊界，形成獨特的光澤之美，宛如巨大的蒔繪作品。當然，江戶時代沒有如此明亮的光線，因此打褂上的景色是藝術家活用黑底效果營造的幻覺，展示出生活中未曾見過的視覺奇觀。

相較於和服，漆器更能展現黑暗中的景色。透過《花鳥風月─王朝的四季》，我發現了《水邊澤瀉文漆繪膳》。托盤頂端在幽暗黑夜中浮現以黃漆描繪的流水、兩隻水鳥、螢火蟲和開花的澤瀉，黃漆上覆的點朱，凸顯花朵與葉片，呈現細緻陰影。螢火蟲簇擁在細長如絲的水草上，形成舞動的弧度，彷彿飛舞的螢火蟲留下的軌跡。雅致的《水邊澤瀉文漆繪膳》既是技術高超的工藝品，同時也是巧妙呈現光影的繪畫。

儘管流水的線條彎曲處是不符實際的銳角，大幅圖形化，依舊給人漣漪在漆黑空間中閃耀的感受。不同於圖案華麗的打褂，附腳托盤的圖案簡單，光亮處凸顯四周的黑暗。其實，我在製作電影《螢火蟲之墓》（一九八八）時，深受這幅漆器照片影響。和服也好，漆器也罷，認為看起來像夜景只是因為恰巧為黑底構圖，並非作者特意營造夜景效果，或是有意識地以繪畫來呈現光影，更不用說作者打從一開始就無意要畫夜晚的「景色」。就連我自己也未曾從現代日本已婚婦女的正式和服「黑留袖」中，感受到光與影。

十八世紀的天才畫家伊藤若冲挑戰過許多超乎日本人想像的畫技，例如《玄圃瑤華》以黑底留白的方式呈現植物與昆蟲，精緻細膩；六幅《花鳥版畫》則是在黑底上印刷彩色的花鳥。這些作品都宛如漆器，卻缺乏夜景的氣氛。《乘興舟》與《玄圃瑤華》採用相同的拓印手法。

然而漆黑的天空與微白的淀川、市區與山陵，乍看之下像是幻想的夜景，仔細一瞧應該是想利用反轉拓印，打造嶄新的設計效果。雖然聽起來像是強辯，不過，我認為《黑底三笠山鹿模樣打褂》斜坡下方採用暈染手法形成圓形的輪廓，完美營造融入黑暗的效果，藉由撒金粉的斜坡確保空間性，目的正是醞釀秋日景色在光線照耀之下，於黑暗中浮現的夢幻氣氛。另外，要是把《水邊澤瀉文漆繪膳》等所有漆器裝飾都當作夜景畫來看，便會發現好幾樣作品呈現光影美景，有時清晰，有時朦朧。

無論作者的初衷為何，當描繪的對象看起來像是黑暗中的光景時，包含若冲的《乘興舟》等作品在完成之際，作者本人與觀眾想必都為那夜景的幻影所傾倒。畢竟古人在生活中關於恐怖黑暗中的光明體驗，應該比現代人更為強烈。例如《平家物語》有兩段描述平清盛之父忠盛剛強勇武的個性，內容都和在黑暗中閃耀的事物有關。一則是他聽說宮裡有人想暗殺自己，特意佩刀入宮，在陰暗處拔出貼了銀箔的假刀威嚇；另一則是白河法皇看到祇園神社裡出現散發青白光線的物體，要求平忠盛拔刀斬妖。平忠盛毫不畏懼，走近一瞧，卻發現是負責給燈籠添油的僧侶。儘管日本繪畫完全不在乎光影，不代表畫家本身不了解光影。畫就是畫。遇上漆器與黑底的畫家，一邊以傳統沒有陰影的繪畫來設計景物，同時將自己關於黑夜的經歷與想像投影在作品上，這是只能在黑底上發揮的玩心戲作。

日本的傳統繪畫幾乎不刻畫明暗。從《源氏物語繪卷》以來，應是在夜晚進行的活動都畫在白晃晃的光線下。即使畫面描繪象徵夜晚的晚霞，依舊不曾出現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人物在微弱的燈光下浮現的場景。就連鬼怪在夜晚遊行的《百鬼夜行繪卷》也被畫得無比清晰。

除了佛教畫與江戶時代末期的浮世繪之外，直到現代，「日本畫」仍從未嘗試掌握黑暗中的光線。其實，「喜歡均一光線」這一特點不僅體現在傳統繪畫中，連歌舞伎和能樂表演在引入電燈後也採用了均勻的照明。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不會在室內形成陰影的螢光燈迅速普及日本的每個家庭。這與西方人至今仍在家中使用落地燈製造陰影，或者點蠟燭來營造氣氛的習慣大不相同。

西方人認為，黑暗中的微光會讓人放鬆，日本人則認為客廳與便利商店那種平均分布的暖白光源讓人安心。可以說，日本人對於驅除陰翳有著強烈的執著。但要是被驅除的陰翳其實就隱藏在某處悄然待命，伺機而動......現在，為了增加表演的氣氛，歌舞伎與能樂工作人員開始嘗試復原一些傳統方法，如讓黑衣人手持燭臺或在夏夜舞臺四周點燃火炬進行「薪能」表演。這與西畫中重視光影以強調物體的存在及其內在精神性完全不同。日式的光影更多地展現於漆器和和服之上，這些光影設計讓我們得以從視覺上澈底欣賞自然美景和花鳥風月之美。

古井幽幽不可測，茶花悠悠落黯微。　　蕪村

（二○○五年八月）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讀書共和國出版之《一幅畫看日本【吉卜力創始人、動畫電影巨匠漫談日本傳世國寶，帶你遊歷1200年日本藝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