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印象派大師莫內都受他啟蒙：「光之畫家」威廉．透納

威廉．透納（William Turner, 1775-1851），一位木訥寡言的倫敦紳士，卻透過狂野奔放的色彩創造出動人心魄的自然畫卷。透納的作畫理念，是一場與傳統藝術的背離，也是對光影與色彩的極致追求。透過韓秀如流動畫筆的文字，描繪透納在詩意與光影間探索自我的過程與時代的碰撞。沿著字句間走進色彩交響的時代，無論是震撼的海上風暴，還是靜謐的夕陽晚照，每一筆都流淌著透納的靈魂與力量。（編按）

文／韓秀

在英國與歐洲大陸之間，似乎只有一道深深的英吉利海峽（English Channel），但是在二十六歲的透納看來，那座巍峨的阿爾卑斯山脈（Alps），才是真正的阻隔，他必須翻越那座聖山，才能窺見歐洲藝術的精髓。然而，英國正跟法國打仗，他無法抵達遍布硝煙的歐洲大陸。

一八○二年三月二十五日，英法兩國在法國北部阿俛（Amiens）簽訂了雙方暫時休兵的協定《阿俛和約》（Treaty of Amiens）。時機稍縱即逝，透納抓緊時間在七月份踏上第一次走出國門的旅程，經由瑞士（Switzerland）前往法國巴黎，他的目的地之一是羅浮宮（Louvre Museum, Paris）。這一趟旅程足足三個月，其中有三個禮拜停留在巴黎，絕大部分時間他駐足羅浮宮，如同海綿吸水一樣吸收著藝術的養分，並且做出自己的判斷。

透納與在這一年謝世的好友戈爾坦曾經相當欣賞嘲諷藝術家吉爾瑞（James Gillray, 1757-1815）所製作的漫畫、版畫。在這個欣賞的過程中，透納本人的「個人意識」得到了鼓勵。他沒有想到的是，他自己的繪畫將深刻影響歐洲畫家帕邁爾（Fridrich Palmer, 1796-1861）、柯洛（Camille Corot, 1796-1875）等人的美學理念。而他們真正接受的正是透納堅定不移的個人意識。這樣的意念鼓勵他們逐漸離開了新古典主義，走上了更接近現實、更接近畫家主觀意識的繪畫方向。

沒有想太多，透納只是清楚地感覺到，英國繪畫與法蘭西繪畫截然不同。對於自然風光有著獨特記憶力的透納把雄偉的阿爾卑斯山中，那最陡峭的懸崖、最狹隘的山徑、最深的峽谷、最猛烈的瀑布、旋風、雷雨、雪崩，這些無可磨滅的印記留在心中。這些印記與拜倫爵士的詩歌組成了最為雄渾的樂章，再也沒有離開他。但他並不著急要用繪畫來表現，他在等待，等待那數以百計的素描逐漸地成熟，逐漸地成為最偉大的作品。

一八○三年，已經成為英國皇家美術學院正式會員的透納履行了他第一次應當擔負的責任，決選這一年的參展作品。他自己的參展作品沒有涉及戰爭，沒有對任何軍事將領的歌功頌德，卻意義深遠。

《加萊碼頭，法蘭西漁家女子準備出海所需：英格蘭客船正在抵達》

（Calais Pier, with French Poissards Preparing for Sea: An English Packet Arriving），帆布油畫／1803，現藏於倫敦國家藝廊

當透納搭乘橫渡英吉利海峽的客船即將抵達法國北岸加萊之時遇到暴風雨，不但渾身溼透而且幾乎被海浪淹沒。這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所留下的感覺化作了這幅作品。碼頭上，女人們還在為自家漁人出海作著準備。法國的小漁船正在狂濤中掙扎，一位漁人發現他竟然沒有帶威士忌！就在這一連串的動盪不安中，英格蘭的一班客船抵達了，藝術家自己也在那條船上。

這幅作品剛一發表，就獲得了一連串的讚揚，人們大叫，簡直是普桑（Nicolas Poussin, 1594-1665）風景的再現！也有人說，那魄力，不輸提香（Titian, 1490-1576）！大家都知道，透納自歐陸返回倫敦曾經給很多朋友看過他在羅浮宮的素描，他臨摹了那麼多義大利的提香和法國的普桑……。

透納只是微笑著，沒有出聲，這幅海景最特別之處在光線，被烏雲籠罩住的是那艘即將抵達的英國客船以及在它周圍的兩艘法國漁船。濃雲的空隙露出了藍天，陽光照亮了兩條離碼頭最近的法國漁船，鼓脹的白色船帆成為畫面的中心，船上的漁人們清晰可見。半明半暗的區域在整個畫面的左下角，線條精準描繪的碼頭上，女人們或做事或觀望。人類在整幅畫裡占據不到四分之一的位置。巨浪、雲層、蔚藍的天光才是主體，才是主宰。感謝林布蘭（Rembrandt, 1606-1669），這位荷蘭的光影大師在羅浮宮的藏品帶給透納的感動是最為深刻的，而且不必留在素描簿裡，每一根線條，每一抹色彩都昇華為感覺，在生命裡布下了根系，再也不會挪移。透納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裡，周遭喧騰的一切對他沒有絲毫的影響。

出乎大家意外的是，《加萊碼頭》在皇家美術學院一八○三年年度大展亮相之後，遭到畫家、收藏家波蒙特爵士（Sir George Beaumont, 1753-1827）的嚴厲批評。出身貴族、受過良好教育的波蒙特十分地看不上出身貧苦、沒有接受過完整教育，卻早早成為皇家美術學院正式會員的透納。他的攻擊包括透納作品「沒有歷史性、主題模糊；顏料太厚、底色太淺違反傳統；畫面醜陋、兇猛，根本不像英格蘭藝術」。首先站出來為透納辯護的是一位重量級的肖像畫家勞倫斯爵士（Sir Thomas Lawrence, 1769-1830）。當年，在英國皇家美術學院，肖像畫是最有分量的。貴族、政府、教會都尊崇肖像畫大師。勞倫斯爵士指出，透納作品有其獨特性，整個布局十分嚴謹、油畫功力深厚，無可指摘。

透納沒有任何強烈的反應，他只是淡淡地表示：「美術學院應當從史詩和悲劇中獨立出來，藉由視覺上的表現把自己提升到一個高尚的地位。」至於畫作品質的高低，透納露出他慣有的莫測高深的微笑：「世界很大，各種不同的畫作都有張掛的地方……」

事實上，透納對這宗批評是很敏感的，波蒙特對他「不懂使用顏色」的指摘最令他寒心，有朝一日，他必定要還以顏色，而且他會堅持用淺色打底，因為他有他的道理。

很多年以後，畫家、藝評家羅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在他的重要著作《現代畫家》Modern Painters中首次指出部分重點：「《加萊碼頭》是透納早期作品中最有力量的傑作！」對於這樣的知己，透納始終也沒有特別的表示，因為在光線方面是從林布蘭那裡獲益，年輕的羅斯金畢竟沒能覺察到。

透納越來越覺得前輩大師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 是完全正確的：孤獨的人生才是自由的人生。一八○四年，他來到人煙稀少的倫敦西部，泰晤士河西岸的埃索沃斯（Isleworth），租了一所不但臨河、而且有一個小碼頭的房子，他還買了一條小船，常常一個人泛舟河上。一邊划船，欣賞兩岸的風光，一邊想念著在法國所見到的異域風景……。

●本文摘選自三民書局出版之《色彩魔術師：透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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