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玉／吃一個回憶

「奇怪？我記得你沒有種小白菜吧？」我狐疑地望著Ｊ裝置蔬菜的木箱堆著三把菜。

「喔，小路盡頭那個農夫送來的，說是收太多白菜了。」

「為何老是有人要送我們菜？」

「有些菜不施肥是種不出來的，所以我從來不種小白菜。」Ｊ唇邊又浮現一抹看透世事的笑意。

「我正想說你從未種過小白菜，難道是需要施肥？」

「妳總算稍微變聰明了一點，每次颱風菜價上漲，市場上最快恢復行情市價的就是小白菜，那是下重肥催長的，所以，我不種。」

「天呀──以前吃了那麼多小白菜，好可怕……可是，人家都送上門了，該怎麼辦？」往日總不敢細想，棘手的是眼前這堆有下肥的菜。

忽然被未爆彈威脅的鄉下人家，該如何禁止農藥汙染我們清淨的生活呢？我繞過這三把菜，彷彿因此能得到暫時的平靜，我不看它，它看不見我。啊，尚未種菜之前，我們都是盲目的食客。  

「他常送我菜啊，只是我沒說，有時會直接丟掉，或是放久一點讓農藥揮發掉了再吃。」

「就這樣？我以為你會立刻丟掉。」

「種菜也是很辛苦的，別浪費了。」

Ｊ的答覆出乎我臆想。有時，在某個季節，我們擁有小型豐收，譬如地瓜葉和空心菜這類生長迅速的菜種，自食之餘，也送給親友或同住城市大樓的鄰居。他們知曉Ｊ均採友善耕作，收到產地直送家門的蔬果總是凝視許久，像是收到多麼珍稀的寶物緊緊揣著，很難忘懷這種施與受的感受。

種菜的人秉持分享，接收的親友則是驚喜和喜悅，健康無農藥用心栽種的蔬果是無價的禮物。甚至，他們在閒暇之餘，紛紛表示想幫忙採收，或當假日農夫，體驗每株菜、每個果實得來不易的過程。

「收到這些菜，我總會想像他風雨無阻在田裡耕作的樣子，每片菜葉都很珍惜的吃，沒有經過改良的蔬菜，吃起來特別有原始的鮮甜脆感。」經常來鄉下人家幫忙種菜的Ｃ感嘆地說。

「是不是很像我們小時候吃到的？譬如之前採收的香蕉，就覺得吃來特別香醇，有Ｑ彈的口感。」

「對對對，口感甚至有些像芭蕉呢。昨天我才看到新聞報導某位果農說，沒有淹水的香蕉瘦瘦的，平地的香蕉淹過水就會胖胖的，不但沒有香氣，而且吃起來軟軟的。雖然你們的香蕉成熟後醜不啦嘰，黑黑的，看起來像是壞掉似的，吃起來可是又香又有口感，我每天運動完都會吃兩三根呢。」

Ｃ由衷讚美香蕉，彷彿那是米其林推薦的美食，隱身鄉間，不可知之處，唯有他獨享。

Ｊ露出滿意笑容，放好農具脫掉手套加入談話，「真的不要只看市場那些黃澄澄的香蕉，為了賣相好，有些會放很多電土（編註：主要成分為碳化鈣，具催熟之效）。附近農夫跟我說，電土放太多，果蒂容易斷裂，也會影響果肉口感，難怪在超市或市場買的香蕉通常很快就熟爛了。我們的香蕉不施肥，是自然熟成，不是靠催熟，吃起來自然香味醇厚、口感特別好。」

「吃起來特別有小時候的回憶。」我想起南國的屏東鄉下，二伯家的香蕉園，小時候返鄉，經常看見收成的串串香蕉在大廳裡蓋著舊棉被催熟呢。

Ｊ忍不住這麼結論，「吃我們家的蔬果，很容易變成是在吃一個回憶。」「尤其我們的玉米和花生，真是好吃到我都不想送人吃。」我笑著補充。

Ｃ是Ｊ的好同學，經常路經菜園，總會戲稱是來「臨檢」Ｊ退休是否認真農作，他聽後瞪大雙眼，以戲劇化的口吻質疑Ｊ：「竟然還有偷藏起來自己享受，不分享給好友的好料，我嚴重抗議你重色輕友──」

「此言差矣，安太座比較重要，一般來說，她極挑剔我種的菜，難得有愛吃的，這不叫重色輕友啦。」Ｊ輕描淡寫化解危機。

「你不能怪我留著自己享受，我也有屬於自己吃一個回憶的故事，吃到Ｊ種的糯玉米，總會讓我想起小學放暑假住在外婆家的水果行，果菜市場裡有個賣蒸玉米的小攤，外婆做完生意，還沒空煮飯，有時會買支玉米給我解饞。那個玉米的口感就很像Ｊ種的。」

Ｃ若有所思地拍拍Ｊ的肩膀說，「原來如此，這樣我就能理解你為何都留給太座獨享，原來我們都在吃一個回憶，是外面買不到的。」

我想那位分享小白菜的農夫，也是本著好東西與人分享勝過獨自擁有的快樂。而我不想與人共享，則是在於我們的玉米和花生產量實在太過稀少，也須靠老天幫幫忙，才能在每年收成時節，順利吃一個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