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英／半稱心

老友約見面，大家莫不排除萬難整裝赴會，因為我們都已來到隨時準備接收噩耗的年紀，不想老是在醫院不期而遇，或在告別式場合強忍悲痛無法暢所欲言，現在只要有人在群組登高一呼，共襄盛舉的就能圍成一個大圓桌。

那日沈哥一進餐廳，我們就發現他走路怪怪的。「還好吧？」老友紛紛表示關切，他坦承剛動完攝護腺癌手術，暫時性尿失禁，為以防萬一，內穿包大人，本想近日閉關在家不見客，但實在太想念老友，仍前來一敘。和小孫子一樣包尿布，沈哥自我解嘲：這算不算返老還童？他說得輕巧，而知根知底的我們都曉得他以前有多麼愛面子，中年失婚時覺得顏面盡失，身邊一票老友都被下了封口令，「別把我的家醜外揚，否則休怪我翻臉無情。」他板著臉語帶威脅，與如今大方公開寡人有疾也無所謂，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我們天南地北聊，百無禁忌。說起誰的頭髮比較白？馬上有壯年即已童山濯濯的人挺身而出：「頭髮白還是頂上有毛，總比我寸草不生好吧。」再比誰的毛病多？吃的藥多？全桌參賽者競爭激烈，不相上下，冠軍險勝，以浮誇口吻發表宣言：「單是吃藥就足以填飽肚子。」眾人捧腹大笑。

酒足飯飽後，不斷有人離席方便去了，只有大樹不動如山，以為他膀胱有力，他卻笑說洗腎十八年，最慶幸的便是出外不必跟人家搶廁所，還很幽默說道：「古時候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至於我堂堂七尺之軀，以醫院為家悠悠漫長歲月，小孩都快長成弱冠了。」大樹在診間進行血液透析，閒著無聊勤讀書，高普考居然榜上有名，然而礙於年紀和體力終究放棄；前兩年因細菌感染到頭部動了開顱手術，相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談笑風生中，他眼神閃過一絲但是又何奈，我們都明白他相當看得開，對生活無欲無求，對病痛淡然處之。

再怎麼用心呵護，也無法防止身體器官逐漸失守，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迫不得已包尿布出門並無損尊嚴，經年累月洗腎也不全然是件麻煩事，「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這話說得好，活到這把年紀，老友都相互共勉，既然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那我們就專注於那僅有的一二，再將其放大自我安慰。自古人生最忌滿，有點缺憾，無傷大雅。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臨老才大悟：擁有一半的幸福，知足常樂醉紅塵，最是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