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擁／盤變

二十餘載職業翻譯生涯，早期曾緣遇不少美國業餘骨董收藏者。這類顧客完全不諳中文卻對中國古玩十分著迷，經常將不知哪裡淘來的「寶物」拍照，電郵圖片請我翻譯上頭的中文詩詞、落款或者印章。

常見的物件是國畫書法，其次是瓷器，也有拓印、香爐、石碑、古籍等等，也有買到了帶日文字樣的物件來找中文翻譯的情況。

畫作之後，他寄來玉石收藏照

每年會接個三五宗，來自內華達州K先生的單子，間或維繫了四年之久。我與他真正相熟，緣於一幅石榴畫作。

通常這類翻譯要求，都會把畫作上的中文字樣及印章放大特寫，也不忘寄一張全圖。看到書法部分的落款「沈周」，上網搜索，證實是《臥遊圖冊》中的一幅，立刻回電郵，說我不翻譯那畫作上的詩文也不收錢了，因為這幅畫的真跡在北京故宮。他的那一幅是雷射噴墨打印在宣紙上，然後裝裱做舊的裝飾畫。

K先生不怕我笑話，向我坦承他是那種會撿漏撿到去美國拍賣網站eBay上，跟中國賣家買「青銅器」，以為能碰到真貨的美國人。當然，他會挑允許退貨退款的賣家，抱定了損失不大、總得繳繳學費的心態。那幅石榴畫複製品，是他在美國知名連鎖二手店「救世軍」以不到五美元買下的，而他應上繳給我的翻譯費當然不止這個數。

如是心眼單純卻又有點兒走火入魔的收藏者，不免讓人在遠端為他捏把冷汗，憑這瞎子般的先天條件，能撿到什麼好貨？

繼沈周的畫作之後，K先生寄來一個連結，說是2012年在蘇富比拍賣行的網上目錄看中一塊玉石，當時沒其他人投標跟他搶，於是以起標價一萬美元順利拍得，目前為他最鍾愛，也是資金投入最多的一件藏品。

電郵中再三強調，純粹只是跟我「分享私人收藏」──大概是為了扳回一城，打破一直以來在我這裡留下的冤大頭的印象。

必須承認，K先生極有品味，我認真看了連結，那是塊「一手握」的「合獾」（獾同音「歡」，「合獾」玉珮通常作為贈送新人的禮物，象徵婚姻美滿），石頭上帶有深黑漸轉棕色並透出絲絲銅鏽般的紋理，被巧妙地雕琢成了纏繞對望的一對黑頭棕身白尾獾。此件被斷為明代或者更早以前，根據目錄說明，玉珮的前主人是個英國私人藏家。

猜測這塊玉不受華人藏家青睞而被K先生輕易拍得的原因，可能是因明顯帶有大片黑色斑紋所致。

如果純粹以美學角度來看這玉的配色是非常美麗的。自然生成的黑色玉稱之「水銀沁」，那是得埋在地底下起碼八百一千年以上，經過一些地質變動或特殊事故產生的滲透，才能變成黑色。一萬美元起拍的黑玉，按照常理判斷，十之八九不會是「天然黑」。

古玉中有一種仿冒水銀沁的上色處理法，稱之「老提油」，始自宋代風行，那是將玉器經過火燒之後，用植物染色，讓玉石出現黑褐沁色的效果。此法興盛於明清，明以後上色的，在行內被稱之為「新提油」。如果是現代人以這樣的手法仿古做色，那麼這塊玉通常不怎麼值錢。然而，明朝以前的老提油玉件縱使為古人的「仿品」，那也已歷經了數百年，有可能經過了土埋或者盤玩，必當有所變化，其價值又會隨著變化而提升。

起心動念，我慫恿他試試盤玉

也許是愛屋及烏，看他得來一塊美玉有些羨慕，於是把自己所知道、關於玉石的所有常識，包括如何保養，打出一封長長的英語電郵寄給了K先生，另外還在信中慫恿他試試盤玉。

通常，洋人收集玉石很少是為了「盤」。或者該說，洋人能把玉收藏到知道什麼叫作「盤」，那都屬於相當高段的藏家了。

果然，K先生從沒聽說過什麼叫盤玉。我大致解釋了「文盤」、「武盤」和「意盤」：最簡單的「文盤」，就是將玉石當首飾配件戴在身上，讓它經年累月吸收人氣和能量，吐出雜質，最後變得光亮水潤，甚至紋理出現明顯變化。這種盤法比較隨緣隨意，也取決於擁玉者的配戴習慣和方式，往往沒有個一年兩年看不到變化。因此，希望「加速進程」的，多採用「武盤」，也就是刻意把玩，有事沒事就去觸握玉石，連睡覺都貼身戴著，讓它頻繁接觸人氣，早點露出光澤。「意盤」則是在盤玉的同時冥想、對其交流感應，據說可以將主人的想法傳達給玉石，讓它更顯靈氣。

電郵寄出，對方萬分感謝，說一定試試看。約莫不到一個月，K先生來了信，劈頭就是一句：「我如果跟妳說，那塊玉被我『握到燙手』，妳相信嗎？」

才知道，K先生三十多歲時曾經在加州某個日本佛寺剃度修禪了半年，而後感到佛緣尚淺決定還俗。他把多年前打坐時候的冥想經驗帶入了盤玉過程，連續三天，每天下了班以後盤上數小時，竟然把玉珮給盤到發燙，登時嚇得他鬆手拋掉，幸而落在厚實的長毛地毯上，並無損壞。

盤玉盤到發熱我是知道的，但「發燙」我還真沒遇到有人經歷過、敘述給我聽。他說那個感到高溫的瞬間來得非常突然而且恐怖，好像超能力——發現手掌立刻「燙紅」一塊，感應到了燒灼鑽心的疼痛，幸而不久就恢復，他非常後悔當時驚嚇過度，竟沒想起來拍個照發臉書。

回信恭喜他，那塊玉應為真貨且應該有點年代，重要的是，玉珮透過令人永生難忘的方式「承認」了他這個主人。

不知道該羨慕，還是繼續感到恐怖，其實連我自己回想起頭一次讀完K先生敘述盤變的電郵，仍不免頭皮發麻。

都知道古人用「玩物喪志」形容愛玉成癡者，我們這兩個半吊子的境界只能達到「玩物喪膽」，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