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郁／穿耳洞量表

上個月和大學朋友L一起參加同志遊行，我注意到他慣常戴著的耳環消失了，留下耳垂上兩個未癒的耳洞。

為什麼今天沒戴耳環？我問。他說因為反覆發炎，暫時沒辦法戴。

於是我想穿耳洞的心情又退縮三分──我的心中有一張「穿耳洞量表」，持續記錄著我想穿、不想穿耳洞的原因。我觀察著身邊關於耳洞的一切，記下所有瑣碎細節：我鍾愛的銀色耳夾掉在路上了，再也找不回來，或許是時候該穿耳洞，加三分。陪朋友去西門町穿環，看著針刺穿她的皮膚滲出血跡，減五分。但是這個蝴蝶耳環居然沒有耳夾的款式，或許還是該去穿個耳洞，但會不會蟹足腫？兩方暫時打平。

這份貫穿我二十三年人生的量表持續更新、戰況膠著，我至今也無法定奪，看來這場內戰還會持續許久。

下輩子還想當女生嗎？

一場戰爭總有起源。

戰爭開始那天，我始終記得。那天我在飯桌上說起十分羨慕班上同學穿了耳洞，媽媽隨口回：「好像有人說，打了耳洞下輩子會繼續當女生。」媽媽旋即又補充，成年後想穿耳洞也不是不行。

但是那句話「轟」一聲在我腦裡造成震撼，久未止息。

從那天開始，耳洞就有了別的意思。不只是拿針刺過耳朵，換取一個足以容納美的血洞──耳洞是性別，性別是政治。任何人若要質疑這點，那便是不懂性別，更不懂政治了。

於是我開始觀察，我想不想「當女生」。

聽見這個迷信之前，我從沒想過，原來「當女生」可以是一種選項。即使那選項屬於來世，可一旦知道選項存在，就忍不住要掂量起利弊得失：我喜歡當女生嗎？我喜歡經痛得冒冷汗、在床上蜷曲成一團，卻猶豫著是否該請生理假嗎？我喜歡高中地科老師發考卷時，隨口說的那句「女生不擅長數理是正常的」嗎？我喜歡租房的時候，房東只對著我的男朋友說話嗎？大概不喜歡吧。

但我真想「當男生」嗎？我也不喜歡有毒的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啊。毒氣瀰漫的時候，無人能倖存。就像男友曾經感嘆地說，「真好，很羨慕你們女生可以跟彼此說一些很私密的煩惱。」又或是前幾天邊洗澡邊聽「台灣通勤第一品牌」的Podcast，聽見他們天馬行空編寫閃兵劇本，覺得荒謬而咯咯發笑，卻在洗澡水流進眼睛時，感覺到一陣刺痛，像被懲罰。那畢竟是我不用經歷的事──面對我被赦免的責任，我無法投入的陽剛秩序，我怎麼能笑呢？

我想起國中時班上女同學因為月經來，坐在榕樹下休息，男同學之間傳來竊竊私語的抱怨聲。我想像她坐在榕樹下，抬起頭來，看見跑1600公尺的男同學正投來怨懟的眼神。

是我們錯了嗎？還是他們錯了？我至今也不知道測出來的體適能成績有何意義。

於是那根準備穿刺耳垂的針，懸而未決。

這是「男生」與「女生」都不得幸福的一世啊。

發現兩個選項都不對的時候，我轉而檢視前面的動詞：「當」。

魔咒暫時破除的晚上

酷兒學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性別操演理論中提出，性別是一種操演。我們從出生開始，便被宣告「性別」，並不斷學習性別的展演：女人是粉紅色，是洋娃娃，是高跟鞋，是陰柔，是跑800公尺；男人是汽車玩具、西裝皮鞋、是陽剛，是1600公尺。性別是「當」出來的。

但在800公尺和1600公尺之間，明明有無數間隙－－900公尺呢？1200公尺呢？如果有人能夠跑10公里，或是有人一出生就身患疾病，根本沒辦法跑步呢？

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喜歡替路上偶遇的小狗拍照，並隨口詢問主人小狗的名字和性別。嚕嚕是柴犬、小女生，斑斑是米克斯、男生……面對每隻與眾不同的小狗，我像是被下了咒般，堅持想知道每隻狗的性別，卻從沒想過，性別在這裡有何意義呢？而人與人相處，甚至將性別擺在姓名前面──迎面走來的是男生或女生？不需要知道姓名，我們就已經預設了。於是面對身穿三宅一生洋裝、綁著馬尾的「Fumi阿姨」，捷運上被踹的老人，彷彿從多年的咒語中甦醒：「你是男的？」

「當」在這裡變成「是」了。

我心想，那麼老人心中的女人究竟「是」什麼樣子呢？我想無論如何，一定跟我們這一代想「當」的女人很不一樣了。

十月底，我去參加跨性別遊行。潮濕的夜晚，我與遊行人潮並肩同行，從二二八公園出發，穿過西門町。這天晚上，性別的魔咒暫時破除，不再反射性歸類人的性別。看著霓虹燈照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我又想起耳洞的事情。

如果我是因為上一世穿了耳洞，這輩子才會「當女生」，那麼希望上輩子的我知道，現在的我確實「當」了女生，但應該是比上一世活得更舒服的女生。與此同時，也見證了這一世有些勇敢的人繼續鬆動規則。

穿不穿洞都無所謂了，不用等到下一世。當我們想當的，這一世就可以自己選擇，推倒石牆上的一塊磚。等到下一世，或許穿了耳洞的我可以當一個更幸福的女生。

這時我終於能夠將那張「穿耳洞量表」丟進垃圾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