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妮民／雪國，清張，我的鐵道

喜歡坐火車的人，在這裡真是有福

若要票選日本文學史上最有名的列車，那麼，眾望所歸的或許會是這一輛吧——「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国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国であった。）川端康成的名作《雪國》，開篇就是如夢似幻的場景：載負男主角的火車，雪夜、隧道、震晃的節律，及穿越洞口的豁然開朗，都被濃縮在這一幕裡，成為讀者永恆的既視印象了。

我也沒有例外，和許多讀者一樣，是先經歷過文學裡的畫面，才親身體會的。小說家筆下的雪國是溫泉鄉越後湯澤，我的則發生在箱根。那年隆冬，從新宿搭上小田急浪漫號進入山區，幾段爬升隧道後，車窗霍地大亮，我們毫無準備地進入了天地間純色的白，全車人皆驚叫起來，啊，是雪！動態的雪，紛紛的雪，細密而無重力地在窗外飄浮。二十幾歲的我第一次看見雪，從此，川端的開場名句、雪景和我的鐵道旅行，在記憶中，就這樣互相攀縛，深深地烙成了印痕。

後來，我完成了更多趟的自助行，途中往往有火車的移動片段——也是某個冬天，傍晚飛抵札幌後，即刻轉搭列車前往旭川。北國的天很快便暗了，大雪撲來，車行愈北夜愈深，望向窗外往後飛掠而去的月台，地上銀青的積雪，雪中泥爛的腳印，及彎身縮著脖子的旅客，旅情感染之下，即便此刻我只是坐在溫暖的車廂內，吃著鋪滿蟹肉末的火車便當，心情不知為何，也幸福得就要淒涼起來了。

我還搭過北見往網走的柴油兩輛編成小車，行駛在清冷的雪原上，日光薄脆，沿途枯木搖曳著淡影，襯得二月的空氣安靜極了；也曾乘富山的地方線，慢悠悠地沿著壯麗嶙峋的立山連峰，朝深處宇奈月溫泉而去，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就算窗外有大景，最後我仍晃到瞌睡不已。喜歡坐火車的人，在這裡真是有福，鐵道大國幅員狹長，縱貫北緯上下25度的土地，主支線軌道如粗細血管般錯綜相銜、蔓延滲透，哪怕再遠再偏僻，總有鐵路會抵達。火車時刻表，日文作「ダイヤ」（音daiya），取外來語圖表diagram的略稱。ダイヤ橫軸為時刻，縱軸為車站，每班列車的時空軌跡則以直線劃過；眾多車班交織的結果，是連綴出一張由斜線構成的密麻大網，乍看頗似藝術家塩田千春的作品。對此，課堂上的日本老師笑稱，「這根本看不進去嘛！」

其中所有人的努力，看了都要教人微笑起來

然而，這種幾乎無法透視看入的東西，還是有人注意到了——那是松本清張。他在著名的推理小說《點與線》裡，利用了交通流量驚人的東京車站，僅僅四分鐘可以看穿月台的空檔，製造出整本小說的謎團骨架。我猜，清張對於火車應該有某種複雜的情感吧，出身底層的他，在開始寫作、成為文學巨擘前，常常為了批發販售掃帚，搭乘火車長途來回，為糊口奔波的前半生，被他寫入了自傳《半生記》裡。另一經典《砂之器》中，主角今西刑警也屢因辦案長程坐火車，清張更借筆下今西的感觸，表達了對旅路的想法：「今西跟往常一樣，每次到遙遠的地方出差，總是感慨萬端，心想這輩子是否有機會再踏上這裡的土地。」我初讀，簡直是震動——這不正是我行旅間所想嗎？與陽剛的社會寫實推理呈現反差，清張行文的細膩，每每擊中我的心。於是在故事情節外撿拾清張的點評，成了閱讀時最大的趣味，好比他在同本書中寫道，「那是一張廣告雜誌的海報，其中的『旅行設計』幾個字引人注目。今西心想，旅行也需要設計嗎？」

清張先生或許不知道，在小說出版的半世紀後，我們確實來到一個大量設計旅行的時代了。就像朋友推薦我的九州觀光列車「雙星4047」，便把武雄溫泉和長崎間的鐵道打造成一趟有趣的小站之旅，順勢也挽救人氣漸稀的武雄溫泉鄉，將之拉抬回觀光客的視野裡。去年秋天，我拿著一個月前開賣、五分鐘內就被搶完的車票好不容易上了車，終於能好整以暇地享受憧憬已久的沿途風景。我看見每座小站月台上的大叔大嬸賣力吆喝推銷物產；座位前方的女孩買了便當，拿出鋪巾和小熊，布置她的火車餐桌；或者當列車駛經湛藍有明海，它會停下，請大家下車取鏡。

那真是一趟被包裝過，但十分可愛的旅行，其中所有人的努力，看了都要教人微笑起來。有時，我也會讓自己沉浸在這樣的細節裡，旅途中的隨意無妨，刻意也無妨，今西刑警的話再度在心中響起：一次就是永遠，此時此刻，我會好好、好好地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