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泠／進京趕考的滋味

退休前已打算將來入住老人院，只是心裡難免焦慮，不知到那兒要做什麼好。剛一退休，我就處理掉住了五、六十年的房子，我經手了家中所有的物件，該賣的、該送的、該丟的，一樣不差地過手而去。但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我，那就是過世四十年外公的遺物──字帖。隨手翻著翻著，看那揮灑自如、挺拔蒼勁的各式字體，我深深著迷，於是把它放在行李箱裡，預計在院裡無事時拿出來臨摹一下，打發時間。

我在老人院的書法班習字，老師要我多出去看展覽、多學習別人的筆法，無奈我已慣於待在院中，就改在網路上觀賞他人的作品。如此練習了約三年，忽然萌生參加比賽的念頭，想試煉一下自己的刀鋒，我將習作寄過去，以此作為自己書法能力的試金石。某天，我接到了參加決賽的專函，地點就在台北市，我非常高興，終於有機會與他人同場應試了。

我拿出集字帖翻閱，複習各字的勾勒點畫

早上五點不到人就醒來，我將筆硯墨汁墊布等書法用品檢查再檢查，深怕入考場後有任何閃失或遺漏。從小到大參與各種考試，我好像都沒那麼慎重過，反正家人總會幫忙準備好一切，但這次可不同了，家人離我遠去，凡事要自己打點。心裡既緊張又興奮，一邊提醒自己抱持觀摩學習的心態，不要有太大的得失心，一邊暗自喜悅進入決賽，三年的努力沒有白費。

早上十點半，搭接駁車到淡水捷運站，前往台北賽場。一路上我心慌慌的，有一種「進京趕考」的感覺。我們那裡的人到台北，常會說「進城去」，好像台北離我們有多遠，自己住在什麼偏鄉野村，其實不過就是在淡水。然而，此刻坐在捷運上，我不禁把自己當作進京趕考的書生，想像他們趕路的同時不忘抱佛腳，不斷複誦從前背過的詩書經文，跟著想起背包裡除了書法用品外，還有一冊自己製作的集字帖。我拿出集字帖翻閱，複習各字的勾勒點畫，免得等等漏了筆畫寫錯字，或忘了如何順暢流轉，寫出僵硬呆板的筆法。

無論古代或現代，考生參與重大考試前，總有一些儀式性的作為，以表慎重與祈願之意，例如到寺廟去參拜，祈求神明賜予智慧，並順利上榜。但我們家大不相同，自有一套百試不爽、幫助家人個個高中的獨門密技，那就是外婆與母親聯手燒成的三道大餐，每一道都寓意豐富，象徵吉祥如意。第一道名之為「魚躍龍門」，即清蒸一條鯉魚，表示躍過難關，飛騰上天；第二道名之為「滿腹經綸」，願考生似八寶雞之腹內充實，有學問淵博的意思；第三道名之為「金榜題名」，就是紅燒蹄膀，意指榮登金榜，是祝福成功之意。我們兄弟姊妹在家人的愛心加持、三道吉祥菜的助攻下，考試無往不利。可惜如今外婆與母親都已仙逝，我只好面對一尊半身的小菩薩像，在心中默默禱祝自己高中。

在那些老師的面前，我是資歷最淺的新手

到了考場，一排排的長桌已就緒，等應試者入座。這時，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參觀秦淮河畔江南貢院的情景。清代科考，每名考生必須在稱為「號舍」的獨立考屋內待上三天。考生們提著考籃進入貢院，籃內放各種用品，在貢院關上大門後，考生在考期結束前都不得離開，一切吃喝拉撒睡都得在號舍內。好在書法應試只有一個半小時，主辦單位還備有點心讓我們過中。

應試者入座，題目尚未發下前，周遭的應試者就先聊上了──那位是前次的第一名，作品還選印在月曆上；這位是打遍北中南各區的常勝軍，獲得獎金無數──他們的赫赫戰功，聽得我膽戰心驚，頭皮發麻。在這些有幾十年書法功力，甚至已是書法老師的人面前，我是個資歷最淺的小學生！然而，既來之，則安之，我仍努力定下心來應試。

最緊張的時刻，即是成績揭曉的唱名。我知道自己是去觀摩的，輕鬆地笑看他人的表情，心想《儒林外史》裡范進中舉喜極而瘋的景象，大概不會出現在這小小的書法比賽中吧。我暗暗觀察參賽的幾位書法前輩，看他們引頸期盼的神情，說沒有得失心是假的。這真像台灣選舉的參選人，個個有希望，人人沒把握。不過，如果以後我有機會再參賽，或參賽次數多了，還能像現在這樣瀟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