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略／法院旁聽席上獨自哭泣的媽媽

夏日的午後，辦公室裡的冷氣嗡嗡作響，南台灣的夏天總是讓人熱得只想躲在室內吹冷氣，無奈公家機關要響應政府節能減碳，溫度不能太低，所以就算開了冷氣，還是想大喊：「上班為什麼不能穿短褲就好！」下午要蒞庭，看著被告涉嫌殺人的一疊厚厚卷宗，更教人心情煩躁！

KTV酒後駕車的意外殺人？

下午是一起殺人案件。

偵查檢察官（註）起訴的事實大意是這樣：被告與死者各自跟一群朋友去KTV，在唱歌的時候，雙方到彼此包廂裡敬酒，被告因為覺得自己的朋友被灌酒，兩邊發生爭執，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被告從包廂離開後，先去停車場開車，行駛到空地時看到朋友被打，便下車幫忙。後來對方人馬用球棒砸被告的車子，被告也從車上拿球棒與對方互毆。其中幾個比較冷靜的朋友在中間勸架，有些人就停手陸續離開。

雖然吵架衝突已經被排解，但被告因為被毆打心裡憤恨不平，剛好看到死者的朋友騎摩托車載著死者，被告就開車沿路追逐死者搭乘的摩托車。在一陣追逐後，被告加速從後方追撞死者的摩托車，摩托車被撞，高速撞擊路邊的電線桿與停放在旁的小客車，死者受傷倒地，一動也不動。最後因為中樞神經休克，不治死亡。

被告在檢察官偵查時，一直說不是故意要撞摩托車，他是和對方發生衝突打架，所以開車逃命。但是他開車離開後，發現對方仍不放過他，拿棍棒騎車追他，要把他攔下來，由於死者朋友騎的摩托車對他逼車，他閃避不及，才會不小心撞上去。

默默流淚的死者媽媽

死者的媽媽也收到法院的傳票，她沒有律師陪同，在法庭裡獨自坐在幾乎跟我比鄰而坐的告訴人席位上，從頭到尾都低著頭，法官問她有什麼意見時，也只是小聲回答：「沒有。」我看著她，在聽到被告說是不小心撞到死者的摩托車時，她默默流下眼淚，但仍一句話也沒說。我翻閱死者媽媽的筆錄，注意到她跟我同年紀，但兒子（也就是死者）已經二十歲了，資料上顯示為離婚。

她說，她跟死者爸爸在死者小時候就離婚了，一個人把小孩帶大。死者高職畢業後，她本來以為終於可以不用那麼累，沒想到，兒子下班與朋友去唱歌，最後等到的，竟是他的死訊。

騎摩托車辦案的檢察官

偵查檢察官在偵查中，其實已將相關證據調查得非常清楚，除了訊問證人以外，也調閱了KTV現場的監視錄影畫面，可以知道，雙方人馬確實在KTV發生衝突。但是，被告一直抗辯說他開車的路線不是在追逐死者，而是想要尋求保護。既然這樣，我想，或許可以從被告所說的「路線」下手，去看看被告講的是不是比較接近真實？

距離審判程序還有一段時間，我約了這件案子一開始偵辦的偵查佐，了解當地道路狀況。在白天跟晚上分別看過KTV附近的道路後，我請偵查佐利用電腦繪圖軟體，把我們看到的情形畫成平面圖，並且標示被告自己說的「逃亡」路線，跟騎乘機車的友人所講的被被告「追逐」路線。結果我發現，如果被告跟那位騎乘機車的朋友，都依照自己講的路線去走，最後兩車其實不會在事發現場發生碰撞；甚至我還發現，被告就算依照他自己講的路線，最後也不會開車到附近的派出所報案、尋求保護。

遲來的道歉

我向三位法官說明現存的證據，怎麼樣可以證明被告有故意衝撞死者的殺人行為。在辯護人說完辯護意見後，審判長問死者媽媽對於量刑有沒有意見？她低下的頭終於抬了起來，茫然的眼神先看向我，再看向審判長，緩緩地說：「我不相信我兒子是不小心被撞死的，判刑我不懂，交給法官決定就好。」

死者媽媽講完，審判長問我對於量刑的意見。我除了把本案中所有量刑應該考慮的情形一一說明，亦補充道：「請三位法官看看坐在這裡的死者媽媽，她每次開庭都來，沒有律師的協助，每次都只是靜靜地聽而已。她是單親媽媽，一個人養大兒子，好不容易兒子長大可以輕鬆一點過日子了，但是她等不到他回家，她的兒子回不了家了！她其實沒有什麼要求，只是希望透過法院的判決知道一個真相，因為她不相信兒子是不小心被撞死的。兒子走了，她沒有要求什麼賠償，因為再多的錢也換不回兒子活蹦亂跳出現在她面前，對她說：『媽，我回來了。』她只要一個真摯的道歉。」

死者媽媽聽完我的話，一樣不說話，只是默默流下兩行淚。這時候，被告突然緩緩地站起來，面向死者媽媽：「阿姨，對不起，我做錯事了，我不是故意要撞他的，希望妳可以原諒我。」死者媽媽身體抖動得更厲害，眼淚不停流下來，卻還是一樣不說話。

開庭結束，我還在位置上整理卷宗跟隨身碟，死者媽媽走過來：「檢察官，謝謝你。我不是不說話，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怎麼說，也找不到人說。一直到今天，好像才有人幫我把想講的話講出來。雖然想到兒子還是很難過，但是今天過後可能會好一點，真的謝謝你。」

「不要這樣說，這本來就是我當一個檢察官應該做的事。我沒有辦法幫妳帶回兒子，我只能讓做錯事的人受到應該有的處罰。」之後，我與死者媽媽一起走出法庭，目送她離開法院。

離去之前，死者媽媽又轉頭向我點頭道謝。

真誠的道謝就是最好的回報

有人覺得我理想性太高，因為我認為做檢察官這個工作，不需要加官晉爵的加持，不需要額外的辦案獎金。檢察官是在每一件爭議的個案中，好好地幫助當事人得到最適當的解決方式，每當案件的當事人（不管被告還是告訴人）真誠地跟我說聲謝謝，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回報。那也是身為檢察官最大的成就感來源。

儘管檢察官的工作真的很繁重，而且資源相對不足，但是，只要能讓當事人相信，在法律的框架下，檢察官是懲奸除惡、濟弱扶傾的代表，那麼辛苦也值得了。

◎註：偵查檢察官負責調查及蒐集證據，如果認為應該要起訴被告，就會向法院提起公訴；起訴之後的工作就交給公訴檢察官，負責去法院向法官提出證據，解釋各項證據可以證明什麼事情，說服法官讓法官判決被告有罪。「國民法官法」開始實行之後，因為除了原本的三位職業法官以外，還多加了六位一般民眾的國民法官，所以公訴檢察官的工作更加重要。在適用國民法官法的案件中，法官不會再依照自己的職權調查證據，而是完全由公訴檢察官提出證據，來向職業法官及國民法官證明被告犯罪。

●摘自有鹿出版《我不是人家說的那種HE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