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小鎮鄰居

我住的這個鎮上,有一個白子。全身上下毛髮都是刷白的,膚色則白裡透紅,彷彿將熟的水蜜桃。是個女孩子,瘦高,手臂上汗毛濃密,睫毛長得幾乎把眼睛藏住,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她是個混血兒。

一個有白化症的混血兒。

混哪裡的呢?我當然不知道,我從沒看見她父親。

如果記憶沒錯,應該是國中的時候,這女孩開始出現在小鎮周圍,我們大約同齡,但她不是我們學校的。每次見她,總是在鎮上的某個街巷裡,有時她踽踽獨行,有時她讓一個婦女用機車載著。那應是她母親,一個微胖的,放在哪裡都並不惹眼的婦女。寫到這裡,回頭琢磨,為什麼要這樣形容呢?我也說不上來,或許是,相對於這白化女孩的難以隱藏,她的母親,顯得難以辨識。

這女孩必定住在鎮上某個地方,但我至今不知道她的來處,每次見到她,不是正遠遠走來,就是正遠遠走開。

這個女孩大約體弱,行動並不十分流利,看她走路就像看見玩具快沒電,彳亍顛躓。我總覺得,只要有一顆很小很小的石頭在她行進的路上,她就會跌得很慘,然而這件事就像她父親一樣,我也從來沒看過。

國中畢業後,每一次又在附近街巷裡看見她,我都深感意外。這種長得像外國人的小孩,畢了業不就是要跟著父母親裡的外國人那位,搬到國外去了嗎?

隨著年齡愈長,體格愈大,我對白化女孩小時候的印象就愈發深刻。小時候,她總是被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樣,露出雪白多毛的手臂與瘦條條的一雙腿,腳上會是漂亮的小皮鞋,紅色黑色白色咖啡色的都有,偶爾是涼鞋或布鞋,反正她膚色白,看起來身價就與我們這些街頭小屁孩不一般。

後來我長大,離開了小鎮又回到小鎮,小鎮沒變,我猜我也沒變,不然怎麼會離不開呢?

我不曾預料,回到小鎮後會持續地再看見這位白化女孩,我沒走,沒想到她也沒走。

小鎮雖舊,歲月也並不緩慢。與我年紀相當,現在不好稱呼她女孩了,她身上已不再是萬年換湯不換藥的洋娃娃裝扮,有時褲裝有時裙裝;有時長袖有時短袖,除了全身白,她已經把自己藏得很好了。

她結婚了沒呢?有沒有生小孩?她到底住哪裡?怎麼不離開呢?我帶著偏頗而絲微的好奇,依然偶爾碰見這位鄰居。

那是某一天,我到自助餐店去買便當,剛過中午時段,店內人潮稍減,餐台上每一道菜都是倖存者,傷的傷,殘的殘。我正梭巡菜色,眼前一白,抬頭就看見已經有點發胖的她,穿著短袖白襯衫卡其長褲,戴著口罩,捧著一個餐盤站在檯子邊物色,眼神專注。

靠近了看,她的異國感是沒有那麼濃烈,七分潔西卡雀絲坦混著三分劉玉玲的神韻,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白膚白髮讓她看起來就像是個早老的女人,深居簡出,喝英式紅茶那種。

為了菜色的搭配,我們捧著餐盤錯身而過,我微微頷首讓路,可以感覺到她對陌生人的淡漠。

她剛伸手夾了一塊白斬雞肉,旁邊一個女人也出手,從她夾子上把肉夾走了,她抬頭看見來人,口罩裡噴出「衝啥小啦!」幾個字,字正腔圓,話裡含笑,原來是認識,兩個人嬉鬧起來。

直到聽見了這句話,才發現,我對這位鄰居的觀察,是摻雜了多少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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