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廣元/當她們說告別

當她們說告別。圖/王嗚咪
當她們說告別。圖/王嗚咪

初診晤談裡,她們各自說著關於告別的事。

感情的金絲雀

麗華帶著愁容,叨叨談起奄奄一息的感情。熱戀期時,男友租房給她,供應全部經濟花用,一切套上粉紅色濾鏡。幾年之後,甜蜜過期。「我心裡知道,他對我沒愛了。但他承諾會照顧我,現在還是說到做到。」

她哀怨地描述,男友家人不喜歡她,頻暗示男友結婚對象要慎選。兩人仍定期見面,男友生活費也沒少給,可互動就像例行公事般冷淡。麗華獨居,極少跟親友往來,沒有工作和嗜好,日子空虛無盡,這段關係是她唯一寄託,卻也是痛苦源頭。

「他為什麼不乾脆狠心一點離開呢!」她嘴上說,語氣卻滿是依賴。

幾次門診下來,我除了鼓勵她照顧自己、培養興趣外,試著慢慢引導她:「你們倆感情走到這樣,你怎麼看?」「對未來有怎樣的期待?」

然而,麗華總沮喪自怨,說自己什麼都不會,只剩命一條。往往我愈追問,她愈軟弱,最後直接躺平:「不然我還能怎樣?算命的說,我就是孤鸞命。」

她像隻金絲雀,被豢養在籠裡,拖過年華。

隱形的裹腳布

淑青結婚多年,意外發現老公與人有染。她晴天霹靂,卻將瀕臨爆發的情緒強壓下,撐住工作生活,只是夜夜失眠。

「老公知道我發現了。」她冷靜語氣中帶著憤怒:「我和他攤牌,如果要談離婚,我什麼財產都不要,一套衣服帶走就好。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心一驚,腦海浮現她敘述的畫面,瞬間動彈不得。她沒明說,但那深沉的痛苦,和堅決的意志,強烈震動了我。我不得不相信,若離婚成真,她真的會選擇走上絕路。這令我非常焦慮。

之後回診,我努力調整心態,回到助人角色。淑青漸能談起婚姻亮紅燈的感受,「非常丟臉。可能我比較傳統,重視完整家庭。我祖母那一輩女性,還有裹小腳的習慣。」我這才恍然,初與她互動時的壓迫感,原來正是她的感覺,她內心也像有條裹腳布,緊緊纏繞限制著。

在持續服藥、與親友陪伴下,淑青睡眠改善,心情也平復些。「我都好了,只是偶爾想到會想哭。」敵不動我不動。她沒想告別,撐著婚姻、傳統、和一切她所相信的。

藏內心的獅子

維琪的丈夫個性保守固執,長年以來,事情不合其意,就不留情面指責叨念。小孩成年離家後,維琪覺得再難隱忍下去,她試著溝通,表達不受尊重的感覺,希望改善兩人關係,丈夫卻無法理解,不認為有什麼好談。雙方在生氣失望中頻繁爭吵。

「我內心其實是獅子,不像外表那麼溫和。」她描述心境十分精準,也清楚點出困難,「我想要做真實的自己,我也知道要愛自己;但知道與實踐是兩回事。」

談到丈夫,她說:「他控制慾很強,我最近不跟他吵了,算被動攻擊吧!但我又很愧疚,是不是我自信心不夠?」有時我不太能招架她的問題,只能精神喊話般支持:「自我也要時間成長,就像小孩要時間長大。有時是先過了這關,再帶來成長。慢慢來吧。」

一個寒暑過去,關卡不預期到來。她因房子整修事宜,跟丈夫起了爭執,過程中丈夫憤怒捶牆,激動言語威脅;她強撐住內心地震,提前回診求助,除了期待藥物協助,她已在準備下一步。

「是時候改變了……我會先搬出來一陣子,之後談離婚。若要打官司,我有將對話錄音,我的情緒也請醫師記錄在病歷……」

「家人有空會來陪我,同事也有介紹法律資源給我。」

驚懼之下,她選擇面對難關,直球對決。獅子心一般強大的勇氣,此刻無比清晰。

以各自姿態說告別

說告別的時刻,一切防衛現形。

麗華依然會回門診吐吐苦水,訴說受困心情。但她回診頻率愈拖愈長,像躲起來般,慢慢淡出我的視線。

淑青毫無預兆地,某次回診沒出現,之後就此消失。她不告而別,理由早已預告--因這段記憶太丟臉痛苦,無聲離開,等同在心裡將它刪除。

維琪正式地和我告別。「范醫師,有緣相識一場,這些日子你也像我的『重要他人』。很謝謝你。」我一時語塞,心裡縱使有些不捨,但明白說告別的時刻到了。她不再需要我,重拾力量做出決定後,便堅決不回頭。

風雨過去,她們朝各自生命課題繼續前行。而我終於用時間換來理解,千頭萬緒、百感交集化作一句:珍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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