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淳之／如果只能有一張相片

二十年前，如果說相片不是相機拍的，不是想不到，是想像不到。但是今天的相機，不單已被手機取代，退居專業愛好者領域，許多年輕人更不知膠卷何物、何處有相片沖洗店了。這段堪稱二十一世紀最經典的科技演變史，使我手上的「日本立體相機名鑑Canon」，格外珍稀。

作家朱和之在前輩攝影家鄧南光的傳記《南光》中，描繪了相機的歷史一瞬。「齊柏林飛船」在進行人類史上首度環球飛行時，鄧南光人在日本霞浦，手握納格爾（Nagel Pupille）相機，黃昏時分，底片感光度ASA+12，很難曝光。當飛船回返，宛如宮殿從天而降，指揮官步下階梯，第一動作，也是按下手上萊卡快門，而周圍鎂光燈此起彼落。

在重要場所，留下凝結的靈光，道盡了攝影的儀式性意義。導演文・溫德斯說，每一秒都會無窮無盡地變換時間，每張照片讓人驚奇的，不是「時間定格」，而是重新證明時間綿延連續。時間，才是主角。

是的，時間，危危在焦點之巔。雖然相機的快門、光圈、感光愈來愈講究，但是「家私頭仔」（ke-si-thâu-á）更多更重，人們多半向方便性靠攏了。看見TAKARA  TOMY「日本立體相機名鑑Canon」，手癢轉蛋，比壹圓硬幣大不了多少的袖珍款，共五種，鏡頭與蓋子可開闔卸下，愛不釋手。時至今日，Canon仍是相機界銷售龍頭，2022年銷量第一，全球市占率46.5%；排名第二和第三的Sony及Nikon，加起來只有37%，難望其項背。

沒有相片，沒有記憶，當人類相信了攝影的真實，就把它當成唯一真實，然而真相遠比那複雜。重新挖掘記憶縫隙，往往零碎、斷裂、狼狽；十歲那年參加婚禮的鞋子是紅或黑，很重要嗎？對很多人來說沒意義，但對一個渴望紅鞋的小女孩，卻很重要；因為想從蛛絲馬跡，確認父母愛自己的證據。這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是她今生說服他人，也說服自己的憑據。當我們理解攝影可以操弄，尤其深偽技術問世後，真實的信仰更被打破，未來還能如何證明？

所以哲學家羅蘭・巴特認為，與親友愛人的照片，才是真正的攝影，因為對影中人的慾望和狂喜，最是珍貴。

如果有一天，只能保留一張照片，你會留下什麼？壯麗的建築？難忘的旅行？最美的季節？疼愛的貓狗？摯友的合照？血脈的家人？深情的戀人？或者是自拍？

小小的袖珍相機，彷彿一張空白試卷，等著我回答。

或許，選出了這題，就能確認自己的終點磁極，不再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