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萱/如果回到當時,我會怎麼做?盲人報讀志工與模糊的界線

如果回到當時,我會怎麼做?盲人報讀志工與模糊的界線。圖/圖倪
如果回到當時,我會怎麼做?盲人報讀志工與模糊的界線。圖/圖倪

高中一門課的分組報告中,我們需要針對城市提出改善的建議,我這組選擇研究無障礙空間,因而聯繫上一位盲人老師。儘管我們懂得少,又明顯是為了作業而來,對方卻不嫌煩地替我們解惑,甚至很高興有人關注這個議題。

做完報告,我體悟了城市空間對盲人的不友善,因此希望了解更多,也想幫忙做點什麼,在考完大學後的暑假,向老師詢問有無「報讀志工」的機會——幫忙念出報刊雜誌內容,或是處理文書作業。老師提議,我可以到學校幫他處理一些文件。

看見阻礙、認識不同,但也遇到困惑

第一次和老師搭車去學校,我深刻感受到,對盲人來說,每一次出門就是一趟心驚膽戰的冒險:時不時就消失的導盲磚、沒有聲音指引的紅綠燈、位置莫名其妙的斑馬線和無所不在的道路高低落差。平常老師會用手杖慢慢前行,有我在的時候,他則會扶著我的手肘,讓我「引導」。一開始有些緊張,怕走太快,也怕忘記提醒有階梯,老師反而看出我的不安,鼓勵我慢慢來。

到校後,協助老師填一些表格;一般文章可以讓電腦播出聲音,但表格就比較複雜,因此我會負責告知表格的樣式、需要什麼資料,再協助輸入、勾選。老師謙和、平易近人,一點一點帶領我看見盲人生活的不便,但同時也讓我明白,生命的韌性與光亮原來可以這麼平凡地存在,例如他總能精準捕捉四周聲響,以高度的專注掌握環境狀況,又或者能聽懂電腦和手機播出的極速語音。

結束後,我引導老師去捷運站,服務台會有人員接手,協助老師上捷運、找到座位。這是少數讓我覺得「還好需求有被看見」的時候。

就這樣,我們愈來愈熟悉,比起老師和學生,或受助者和助人者(也不知道誰幫誰更多),更像是朋友。老師有時會給我工讀金,說他不好意思讓我白白幫他。我不想收,可是推拉一番,仍收下了幾次。在這之前,我沒當過什麼志工,不太確定到底是老師在配合我「當志工」的心願,還是真的缺幫手;給錢讓我有點困擾,但也不至於想停止這段關係。

直到一天,我在電腦前輸入資料的時候,忘記老師是在做什麼,可能是在用手機,他翹起的小指碰到了我的胸部。

始終沒有問出口的那些話

應該是不小心吧?我嚇了一跳,沒有想太多,就往旁邊移動,但我馬上又感覺到自己胸部被指尖碰到。當時的印象所剩不多,不記得自己把椅子往後滑了幾次,也不記得老師什麼時候把手放下,只記得我一直努力保持若無其事的態度,繼續問資料,繼續打字。

沒有問出口,也沒有出聲提醒——我應該要的,這一切可能只是一場意外,老師看不到呀,應該根本不知道他碰到的是我的胸部。可是我什麼都沒有說,當時的我不過高中剛畢業,暑假的學校空蕩蕩,四下寂靜,只有我和老師,腦袋一片空白。

那天的報讀志工平靜地結束,除了儘量在引導時讓身體離手臂遠一點,我一樣談笑,一樣提醒我們走到哪裡,一樣送老師去搭捷運,一樣說再見。可是那天之後,我開始找藉口拒絕老師,不斷說自己沒空,老師問了一陣子,就比較少問了。幾年後,我換了手機、號碼,從此斷了聯絡。

重新回想這件事,常常後悔沒有問清楚,因為我始終不知道那到底是誤會,還是蓄意的試探和越界,可是我也知道,那時的我並沒有問出口的能力,不夠成熟,也不夠世故。

這件事讓我難過了一陣子,覺得想助人的心好像被濫用了,信任也被背叛;可是我心裡也有很大的罪惡感,如果只是想太多了,我的消失是否讓老師一頭霧水,甚至感到難過?我也懷疑,會不會從頭到尾,這個「志工」只是老師為了讓我可以參與,才好心提出的?我的「想助人」、「想了解更多」,是否只是自我滿足?

如果重來一次……

報讀志工不了了之畫下句點,大學生活繽紛開展,我把這件事塵封到心底,繼續當志工。我走得很遠,到了偏鄉、海外、動物收容所、同志諮詢熱線的接線室;因為有過這樣的疑問,更小心不與受助者獨處,也注重釐清志工定位與受助者需求。當然,不是說問題都解決了,到印度當海外志工時,我曾在火車上被乘客不當觸碰,接線時,也難免要應對游離在界線邊緣的情慾抒發。好在我一直有足夠的支持系統,也慢慢學到應對的方法,不至於動搖想當助人者的根本。

我很少想起報讀志工的事,就這樣幾年過了。再次想起,是一次搭公車、下車時,見到一位拿手杖的盲人試著過馬路。那條馬路不好過,公車每次停的位置都不一樣,所以他似乎有些困惑。我沒思考太多,很自然地走到旁邊詢問:「請問您需要引導嗎?」他搭著我的手肘過馬路,和我說了聲謝謝。那時候,我第一次慶幸自己有當過報讀志工。

又更後來,我做了記者,在訪問過程中遇到盲人受訪者,我發現自己更能理解對方處境,也不會對手機的超快語音大驚小怪,還可以在適當的時候,詢問是否需要協助。我再次意識到,雖然當初留下未解的疑問,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做得更妥適,但我的世界被拓寬了一點,如果沒有選擇出發,就不會有這份經驗。

不過,如果能重來一次——並非責怪當年的自己,而是願我已經更勇敢——我希望我有問出口,對於那一天,也對於當年助人、受助關係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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