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民／從混混到好好先生

網咖的衝突事件

「阿坤、阿坤！」叫了好幾聲，他才恍恍惚惚地回我，手往空中亂擺，沒辦法起身。

我將他從馬路上拖到屋簷下，打電話給當地的派出所。電話那頭聽阿坤兩字，問我在哪，隨即掛了電話。阿坤是派出所的常客，只要聽到他的名字，警察就知曉發生什麼事情，甚至也知道他家在哪，數次將酒醉的他送回家裡。

阿坤大我四、五歲，曾是村裡的小混混，不到十八歲就常騎摩托車，每天不是在街上晃，就是逗留在網咖。那時我們這些孩子喜歡到網咖，不止玩，還看人打架。有外地來念書的學生，也有留在村裡的青年，大家在網咖裡玩遊戲，誰在CS（Counter-Strike）一直亂扔煙霧彈或閃光彈講不聽、誰在遊戲中亂殺對方、誰的音樂播得太大聲，或誰看誰一眼，隨時都能來場從線上打到線下的大戰；在撞球台區單挑，或即時通、MSN瘋狂傳訊息找朋友，單挑就變群架……阿坤常是這些衝突事件中的一員。

我國中時常夜晚蹺家，與朋友們到網咖共度時光。起初大家還有些拘謹，在那些村裡的混混與流氓們面前不好意思太過吵鬧，幾回後漸漸放開，興奮起來會忍不住高呼：「傳球、傳球、灌籃、灌籃……」贏得一場遊戲後放聲大笑－－終於惹得網咖裡的人不滿－－突然「砰」地一聲，有人從後方大力踹同學的沙發椅：「×！死囡仔吵什麼吵！整晚聽你們吵，係欲『出山』？」接著是劈里啪啦的髒話，我們頓時噤若寒蟬，連聲道歉。

罵我們的人就是阿坤，阿坤問我們哪個村的？我們小小聲地說豐田。他聽到是村裡的孩子，也不想多計較，續罵了幾句便離開。那天我們玩遊戲都幾乎用氣音，後來在村裡看見他也繞著走。

村子的日常風景

阿坤後來消失在村裡一段時間，再次見到他已事隔十年。他不再是村裡的混混，一場車禍將他的腦袋撞壞，變得不良於行，講起話來結結巴巴、有些含糊，脾氣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衝，反而成為一個好好先生，見到誰都會打招呼。一開始大家還有些狐疑，直到以前跟他在街上混的朋友推他、弄他，他都笑嘻嘻又結巴地回：「不……要、要鬧……啦！」大家才發現，阿坤是真的變了個人。

聽說他受傷後在家休養幾個月，甚至不願見人。但興許是個性大變，阿坤還是走出了家門，坦然面對接下來的人生。他們家住村子邊角，阿坤的哥哥見他喜歡往街上跑，好心為他改裝一輛三輪摩托車。有人笑話他：「愛改車的阿坤現在還改車？」他不以為意，挺愛惜那台三輪機車。然而，數次酒醉後連人帶車摔進溝裡或田裡，終於令他哥哥將車子沒收。儘管車子沒了，阿坤仍堅持用走的到街上逛，他哥哥不忍，又換了一輛三輪單車給他。

於是，騎著三輪車在街上晃的阿坤便成為村子的日常風景，車後的置物籃裡總有一手、兩手的啤酒，遇到臉熟的就問對方要不要喝，這使得他常在午前便與村裡的大叔們喝得醉醺醺，傍晚躺在路上不省人事。他的車籃還有一台藍芽喇叭，愛聽告五人的〈在這座城市遺失了你〉，放到連街上的老頭都會哼，偶爾也讓人點歌，成為街上的DJ。村裡的人們說，聽到有音樂的車子，有三種可能：競選車、垃圾車，以及阿坤的車。

有回我們實在好奇，問他到底怎麼出車禍的？他說：「我、我就騎……很快啊！摔、摔車……我、我、我忘記了。」旁邊有人回他：「是哦！飆車哦！」阿坤聽了摸摸頭、跟大家一起笑。也有人讓他下車，騎著他的三輪車在街上晃，阿坤就在後頭喊人還車；之前還有個哥哥摩托車爆胎，阿坤正好經過，讓人搭他的車籃回家，街上的人們看見都不禁莞爾。

最近的阿坤，連三輪單車都失去了。那次他醉倒在老人館裡，有不明白的外地人頗為擔心地叫了救護車，救護車也認識阿坤，檢查一番後，好氣又好笑地向外地人解釋，才打電話給警察。那件事後，阿坤再次出現都是撐著助行器在村裡閒晃。

我忍不住問他車子呢？那一刻，他一臉憤怒，令我想起國中深夜網咖裡，他謾罵我們的模樣－－但一開口，他還是現在的阿坤：「車、車子……被沒、沒收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