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麗蘭復仇記

麗蘭看著三年不見的文成,眼淚幾乎掉下來,腦海卻突然浮現最後一次見面時,文成是如何避重就輕地坦承他有妻有女。

那日後,文成人間蒸發,麗蘭慌張到連哭的力氣都沒有。悲傷迅速轉為熊熊怒火,驅動她頭也不回地踏入水深火熱的皮肉生涯。

「麗蘭,我來這酒場是專工來揣妳,請妳一切來赦免我。我已經覺醒我的不對,今日是欲來救妳,請妳跟我回來,好否?」

發覺文成仍舊把她看作那個天真脆弱、沒有他就活不下去的無知少女,一陣厭惡衝上麗蘭喉頭。這幾年啃噬心頭的思念,居然是為著這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傢伙?

此刻已經閱人無數的麗蘭重新打量文成,只見他舉手投足皆是笨拙怯懦,絲毫配不得她的仰慕,遑論託付終身。她頓時惆悵,接著湧上心頭的是疑惑--文成回頭找我,那他的妻女怎辦?若是拋棄妻女後想與我遠走高飛,不過再次證明他是個渣男。但要是妻女選擇離開了他,他才希望和我破鏡重圓,那自己不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備胎!她憤慨起來,對著文成吼:「你猶閣有彼个面通來見我毋?我的一生,為你這個惡魔來迫害!」

文成滿臉錯愕,大概是和他預期的恩愛大團圓場面截然不同,他開始慌張。

「麗蘭,請妳來赦免我,妳變成這款完全是我的罪惡!天下的女性會來墮落這款黑暗的路,完全是男性的責任,我是欲來完成著我的道德……」

麗蘭冷冷望著他,你騙了我,還自以為是偉大的超人想來拯救灰姑娘,要我卸下濃妝豔抹,重新回到柔順婉約的形象,與你雙宿雙飛啊。她冷不防湊近文成耳邊,令他冷汗直冒。

她輕聲說道,「這三年內,我不知受著幾多的慘苦,而且不知幾多的男性被我受克虧。」

你不認識我,麗蘭心想,不知道我是復仇天使,肩負神聖無比的使命自願墜入風塵,目的是無差別地報復所有男人,包括你這個混帳啊。

麗蘭愈想愈激動,幾乎吼了出來。「我來這酒場做著煙花女,雖然為著生活,不過我的希望是欲來替著天下的女性復仇呢!」她狠狠瞪著這個面色愈來愈慘白的男性,轉身悠悠高歌:「啊,滿腹仇恨,今日一齊透。」

這不是虛構故事或紀實報導,而是記載於1954年《台灣廣播流行歌集》的口白歌〈女性的復仇〉,由台語歌手紀露霞在1957年灌錄唱片,與她搭檔演出的是寫對話與歌詞的洪德成,穿插其中的歌曲旋律則由其弟洪一峰創作。續集作品〈男性的復仇〉較之更受歡迎,但耐人尋味之處在於,這兩曲的女主角一人負心、一人被負心,卻都在分手後身陷火坑,陪酒賣笑。

對照之下,〈男性的復仇〉男主角鹹魚翻身後,拿出一皮箱鈔票洋洋得意地羞辱拜金女,〈女性的復仇〉女主角咬牙切齒地把自己描述得喪盡天良,對渣男來說不痛不癢。換句話說,復仇的男子化悲憤為力量,成功踐踏對方尊嚴,復仇的女子玉石俱焚,其實是在自我毀滅。

七十年前,麗蘭在新仇舊恨裡內傷,在難以察覺的自我厭惡中,拿自己當籌碼惡狠狠賭氣,卻把自己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七十年後,不知道被遺棄、被背叛、被傷害的女性是否比麗蘭更懂得照顧自己、珍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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