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阿嬤的少女心

聽到我說歌手文夏生於1928年，阿嬤驚訝地瞪大眼，流露少女感到不可思議時會出現的可愛表情。她怕是自己重聽聽錯，問：「伊生做真緣投，看來足少年，哪有可能比我年歲閣較大？」

我笑著告訴她，文夏娃娃臉呀，三十歲像十八歲，到老都還是瀟灑。她點點頭，用幼麵麵的嗓音說：「明星就是無仝款（不一樣），真𠢕（很會）保養呢！」

縱使已經鬢髮如霜，阿嬤甜到滴出蜜的說話聲又輕又高，嬌嗲程度比起台灣早期流行歌手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輩子住在後山，阿嬤說她年輕時沒有娛樂生活，但是對收音機裡的文夏印象深刻，很欣賞他唱的歌。

阿嬤今年九十一歲，有個好聽的名字「明玉」，意為明亮的寶玉，是雙親最疼愛的幼女。

雙十年華時，家裡為她談妥了親事，對象是比明玉年長五歲的春成。春成身高不高，但一表人才，寫得一手好字，最誘人的條件是他擁有公職身分，加上父母早逝，婚後不須奉養公婆，理當是段不錯的姻緣。

今日看來，當年的明玉搶眼極了。黑白老照片中，這位輕熟女樣貌豐潤婉約，再再變換時髦但不張揚的造型：俏麗的旁分短捲髮、髮尾上翻的歐米茄髮型，手指波浪燙、大捲馬尾、嬉皮風的中分長直髮，配上淺色長大衣，胸口有大蝴蝶結的白襯衫，絨布外套與外翻花瓣領的雙色襯衫，圓形無領削肩花紋洋裝，百褶裙配蕾絲上衣，有時配超大墨鏡，有時戴條細髮箍，眼神平和，落落大方直盯著鏡頭。

極度愛漂亮的她是巧手裁縫師，勤快接單補貼家用，就算後來努力自修考取護士證照，下班回家又繼續為人做衣服。家裡的男人春成老是板著張嚴肅的臉，不懂得對長官殷勤周到，直到退休都是從未升官的基層公務員。這對年輕夫妻要養三個食量和精力同樣旺盛的男孩，初一領錢，十五米缸已空，經濟狀況始終拮据。

殷實農家出身的女子，遇上了四歲喪父、沉默寡言、脾氣暴躁的男子，沒有風花雪月的戀愛情節，只有為柴米油鹽折腰的艱困。明玉省吃儉用，照顧一家大小，還要忍受丈夫動不動就失控的火爆性子，對於完全不擅長吵架、連鬥嘴都反應不過來的她，日子從來不好過。

我是長孫女，出生時阿嬤四十六歲，那時她與阿公依舊住在港務局公友宿舍，空間異常褊狹，生活處處儉省。阿公告別式那日，兒孫陪著阿嬤在巷口小館子用餐，阿嬤不肯吃，眼神空洞坐在一旁。沉默良久，她猝然開口，這世人，阿公從來沒有帶她出去吃過飯，一次也沒有。

過往堅忍刻苦的生活中，明玉以縫紉技能施展魔法，想辦法在極難得拍照的瞬間，定格夢幻的美好。等到明玉獨自寡居，她成了韓國追星族，七十多歲的她迷戀溫柔瀟灑的二十二歲張根碩，說起小帥哥就臉紅，一段影片、一場記者會看個上百次也不會膩。

對於我正在寫的新書大談特談文夏，阿嬤比我還興奮，細聲細氣地說，「我袂曉唱歌，毋過伊的歌實在有好聽啦！」

看著她羞怯的表情，我恍然頓悟，原來就是這種氣定神閒的清秀少男樣，會讓阿嬤心頭小鹿亂撞，浪漫少女心猶如火山噴發。閃亮眼神底下，對愛的渴望永遠不會被年齡阻礙，九十一歲與十九歲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