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木偶的心

市集邊疆地帶，唱歌的女孩手指纖細，在烏克麗麗上快速移動。音符像是細密鉤織成的遮天斗篷，又像是綿綿雨點，隨著不規則的重音落在她身上。

她素顏，目測像是國中生，26吋烏克麗麗纏繞幾條與連身洋裝同款的黑色蕾絲，長直髮上繫著黑色蝴蝶結。麥克風前方草地上有她的街頭藝人證件，如果我沒記錯，街頭藝人年齡的門檻是十六歲。

女孩有著低低的煙嗓子，與未馴化的嘶啞歌喉，唱起貓王名曲〈Wooden Heart〉有模有樣。她捨尋常的和弦刷法，奏出高難度的指彈法，恰如其分映襯女孩的淺吟微謳。

眼前忽忽閃過十多年前的夏夜，一幼童登上電視選秀節目，輕啟朱唇，猶若天使落入凡塵。B看得興致勃勃，滿口讚嘆，假裝不經意地對我說，「天分這種事，只能用前世解釋，妳說是嗎？」

這話意有所指。從初識到無預警被分手，B從不跟我起衝突，連一次口角也沒有。不成熟如我，一廂情願地相信自己是被夢中情人捧在掌心的公主。

既然歲月靜好，我安心著迷於各派心理學，周日習慣上教堂，理工背景的B對我在靈性上、精神上的追尋毫不認同，卻又自信到懶得與我多說，把對我的嗤之以鼻和諸多不滿，全都包裝得彬彬有禮、風度翩翩。

〈Wooden Heart〉來自貓王主演的電影《G.I. Blues》，片中他以溫柔多情的英雄之姿，拯救了一台差點開天窗的木偶戲。他氣定神閒地與美麗的木偶公主演起對手戲，在略帶憂鬱的詩意唱腔中，木偶公主嬌羞順從地應他要求，親吻了他。貓王風流油滑地高歌，失去你，我會心碎而死，因為我的心不是木頭做的，然後牽起另一個女孩的手瀟灑離去。

劇情與歌詞的搭配一點都不合理。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明明是沉默以對的木偶公主啊。

人潮洶湧，不遠處有嬰兒失控叫鬧，哭喊的音頻與女孩撥的弦相衝。她口音彆扭唱起台語，那是文夏親自譯寫的歌詞，是在這首歌席捲全世界的1960年，為台灣帶來的半首英語、半首台語的〈木偶的心〉。

你敢知我愛你　

請毋通予我心碎

請你會知影

因為我　也無木偶的心

如果你講再會

一定予我吼出來

無定也會死

因為我　也無木偶的心

文夏以氣味陰柔的抒情，堆疊起歌詞中的多愁善感。他與意氣風發的貓王都認定木偶公主的木頭心不是心，不懂愛，也不會心碎，他們卻是真情實意。

可是，女孩不是這樣唱。她低低的嗓音像是在防備自己淪於矯情，克制著不流露溫柔，平鋪直敘的口氣異樣嚴肅。嘶沙歌聲底下，隱約煨燜著一壺清酒。

唱者清醒，聞者哀鳴，聽到的是自己的悲傷。

我想起眼睜睜看著背叛發生的木偶公主，也想起B。怨懟已是過去式，那段感情送給我滋味豐富的心痛與煎熬，帶來靈魂散落一地的珍貴體驗，教會我更深一層的複雜人性。

市集喧囂，唯有女孩四周霧色蒼茫。尾奏很長，桃花心木製成的烏克麗麗發出溫煦的聲音，如暖流捂熱胸口，也似薰風吹得人心舒暢。誰說木頭沒有心呢？